她被嚇的連連後退,然後,她的餘光瞥見了,距離她家咫尺之遙的回春堂。眼中的淚,倏地凝固了。
妙手回春,乃對醫生的最高贊譽。叫回春堂的地方,只能是醫館。她突然張狂的大笑,原來她家隔壁就有醫生,原來她的母親根本沒必要死!模模糊糊不大真切的、被她遺忘的“規矩”直直灌入腦海,那窒息的壓迫感,比被姜戎兵的粗魯更令她難受。
好半日,她才喘上氣來,緊接著無窮的憤怒充斥著胸腔。撿起個石頭,狠狠的砸在自家門板上,厲聲尖叫:“張雪兒死了!我今天就是來報喪的!她死了!死透了!”
同母所出的大哥,神色複雜的看著她。多年以後,她才知道大哥那眼神的含義。張家不是孤魂野鬼,張家有宗族,有族老。貞潔是女人的全部,失了貞的女人,只能死。宗族沒有資格處置別家的女眷,如果她是女騙子,不是張雪兒,族裡的屠刀就不會揮向她。自生自滅,好過成為宗祠裡被吊死的遊魂,好過連累全族的女孩子顏面盡失、不好說親。
看熱鬧的人被父親與兄弟們攆了個幹淨,再次關上了大門。夜不收又溜了出來,把瘋狂尖叫的她捂了嘴拖走,帶回了虎賁軍。所以她沒發現,家裡的門一直開著條縫,門後的人,看著她消失在巷道的盡頭,良久,都沒捨得合上那條縫。
夜幕低垂,繁星閃爍。初春的風溫柔的拂過大地,吹幹了張焰雪臉上的淚痕,也吹回了她的神思。
歷經諸事,她再不似以往那般不通人情。她知道,父兄並不壞,可在宗法下,他們的一舉一動,終是禽獸不如。就如孔廣榮,內門進了老虎時,他的擔憂是真的,他對家眷的疼惜亦是真的。但,個人的人性,抵禦不了舊日的風俗。因為風俗代表著他們的利益。傷害與利益共存,鼠目寸光的他們,永遠只能看得見利益。只要壓迫能轉移,為了那點肆意淩虐他人的快感,便能欣然接受被人奴役的規則,橫豎別處受的氣,可百倍報與比他們更卑微的人。
張焰雪低頭呢喃:“對不起。是我的疏忽,導致你枉死。”她的確沒想到,以虎賁軍今日之威,還有人敢肆意妄為。宰了孔廣榮及相關人員並不叫報仇。摧毀他們自鳴得意的“禮義廉恥”才是!
安放好包文華的骨灰,張焰雪抹了把臉,坐在了會議室內。流動供銷社隸屬於鎮撫部,身為海右郡鎮撫司司長,她有著極大的排程權。命據點留守人員火速召集散落在曲阜附近的暗線,她絕不會再讓虎賁軍的任何人,死的如此荒謬。
天未亮,暗線幾個接頭人趕到了會議室。張焰雪開門見山的問:“曲阜情形如何?”
暗線之一的史志明道:“暗潮湧動。”
張焰雪道:“他們竟沒打起來?”
史志明搖頭道:“孔氏本家餘威猶在,且他們掌握著話語權,尚可維持。”
張焰雪沉吟片刻,道:“那便是火不夠旺了。我們再添把柴禾。”
史志明問道:“怎麼添?”
張焰雪道:“我們來海右時日不久,暫無威望。百姓慣不信朝廷的話,因此我們怎生宣傳打土豪分田地,都是不中用的。他們未必信。宗族抱團,方可抵禦外人欺壓,沒有足夠的好處,他們很難從內裡廝殺。即使個別人想,也掀不起浪來。尤其是孔家這等盤踞千年的名門,定下的規矩早深入人心。不是實在餓得沒活路,等閑不會造反。畢竟,姓孔不用繳稅,這樣的好處,誰人不盼?”
另一個暗線霍博超點頭道:“司長所言,正是我們平日裡工作的難處。宗族裡齷齪的事不少,《大山佃田》裡的楊大山被地主叔伯無情拒絕,致使走向絕路。曲阜土地上,一樣遍地是孔大山。然別的姓沒有天生不繳稅的好處,總是好對付些。再則,有衍聖公府在,他們心裡難免得意。日常被人高看一眼的滋味,總是不錯的。”
張焰雪冷笑道:“人不可能沒私心。你們放幾條謠言出去。指揮使暫顧不上此地,我們先打掉了這個硬點子,海右其它地方便好平定了。”
史志明問:“什麼謠言?”
張焰雪面無表情的道:“絕口不提分田,只說孔尚元坑害威武郡王家族,且侵吞他家土地,威武郡王惱怒非常,意欲報仇。誰助他奪田,就給誰好處。”
史志明險些叫口水嗆著:“這不好吧?”
張焰雪挑眉:“有甚不好的?昔年唐玄宗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皇帝老兒為了寵妃,什麼幹不出來?”
霍博超冷汗連連,司長,你不怕威武郡王摁死你吶?
張焰雪面容嚴肅的道:“砸錢收買幾個族中刺頭,叫他們帶頭鬧事。按原計劃,五畝每口人的分。但凡出門劃地的,只要帶著人來此辦理手續,我便出蓋了章的紅契。注意,不可代辦。男女老少,哪怕懷裡的奶娃娃都給我抱來。我點著人分田!”
史志明怔了怔:“為什麼?”
張焰雪眸色如冰:“田和女眷規矩,我看他們選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