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水距離西姜王庭約八千裡。李恩會帶著的都是好馬,卻也不捨得使的太狠,每天不過跑三百來裡,加上諸如天氣、繞路等原因耽擱的時間,足足跑了一個月,方進入姜戎的地盤。姜戎的守軍遠遠看到一行人奔來,便騎著駿馬大叫著迎上,圍著李恩會等人跑圈,更有人的手已經搭上了弓箭,但有疑慮,當即射殺。李恩會忙用姜戎話喊道:“兄弟們且慢!我是孔指揮使家的李遊擊,自己人!”
孔指揮使,是孔彰的舊日官職。那南山營參將是當駙馬後朝廷給的,想來姜戎人未必知道,還是報舊稱比較穩當。
果然領頭的人就知道,拉住韁繩大喊道:“你是孔指揮使的人?可有憑證?”
李恩會笑道:“還要甚憑證?我與他一醜一俊,姜戎無人不知,你看我的臉不就知道了?”
聽得此話,那人忍不住噴笑,再看李恩會的臉,果真生的醜。大笑著道:“說的有理,那我再問你,我們羽林軍的右將軍是哪個,你可知道?”
李恩會笑道:“如何不知?我們去中原好有六七年,若還是原先的,自然是大王子了。可不曾換人吧?”
那人又問:“你識得他?”
李恩會道:“怎麼不識得?原先我們小時候兒,大王子常帶著我們做耍的。那年是他發現的野馬群,帶著迦南居次與孔指揮使一起馴服的金色寶馬巴特兒,可是我親眼見著的。”
孔彰的金色戰馬,在姜戎何人不知?縱然是孔彰馬術了得,然當時巴特兒能落到他手中,皆因旁人不好與單於的愛女爭搶。迦南又有心讓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出頭,只道要孔彰幫她去抓。孔彰倒也謙虛,知道是眾人承讓,馴服了巴特兒後,團團道謝。故那百年難遇的寶馬,混著迦南與孔彰的故事,霎時就成了姜戎的傳說。李恩會知道孔彰的馬不稀奇,但能說出是大王子紹布親帶著去抓的細節,便知不是外人了。又想起大王子一直很惦記著孔彰,於是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們隨我來。”
李恩會便跟著那人騎馬小跑,不一時行到一處軍營前,李恩會下得馬來,叫同來的岱欽看好隊伍,自跟著方才那人進了營內。穿過一片帳篷,停在了個大仗前。那人進去通報一聲,又掀開簾子,叫人搜了李恩會一回,沒發現什麼匕首暗器之類,才帶入了賬內。
李恩會進賬一瞧,不由呆了一下。坐在氈子上的,恰是大王子紹布!忙跪下行禮道:“小人李恩會,拜見右將軍。”
紹布忙對李恩會招手:“你別客氣,快上前來告訴我,我五妹夫呢?我前日恍惚聽到中原傳來訊息,道是他戰敗被俘,人還好麼?”
李恩會想著方才那人直把他帶到大王子跟前,又聽見紹布關切的話語,想也知道迦南的家人如何掛念孔彰,才有此行事。不由眼睛發酸,哽咽著道:“他倒還好,只小公子兄妹沒了。”
紹布一驚:“怎麼說來?”
李恩會便把孔彰幾年來的委屈,簡略的說了一遍。紹布聽得中原的公主毒死自家妹妹,險些氣出個好歹來!紹布原是伊德爾的庶長子,草原不似中原講究嫡庶,但王位與他這等女奴生的是不相幹的。因無利益糾葛,兄弟姐妹反處的極好。迦南是伊德爾幼女,與孔彰二人的騎射武藝皆是他親授。待聽見那端愨不獨害死了妹妹,連外甥都不放過時,砰的一砸桌子,好半晌才極力壓抑著怒火道:“不殺她全家,無以洩我心頭之恨!”
李恩會提起端愨,也是咬牙切齒。再沒見過這樣的毒婦!就算為了得到孔彰,那對孩子招你惹你了?孔家亦是世家大族,稀罕的你養!
紹布深吸一口氣,問道:“彰哥兒呢?他叫人扣住了不是?”
李恩會道:“算不上。蒼梧的虎賁軍待他還不錯。”紹佈道:“那他怎地不回來?”
李恩會早有腹稿,直道:“他想報仇,在蒼梧等待時機。”
紹布冷笑道:“要報仇,何必呆在南邊兒?走,你隨我回王庭,我們即刻去中原,殺了那姓唐的全家!”說著,起身出了營帳,點了人馬,帶著李恩會等人,跨上馬就往王庭飛馳而去。
李恩會等人跑了幾千裡路,人馬皆疲倦不堪,險些跟不上憤怒中的紹布。足足跑了一整日,李恩會下馬的時候腳底都發軟。姜戎與中原大不相同,各軍很有些舊時部曲的意思。在紹布眼中,李恩會不過是孔彰身邊的隨從,很不放在心上。也不管他的狼狽,丟在外頭,自氣沖沖的進了宮廷。
李恩會一屁股坐在王庭外,大口的喘著氣。他自幼生長在姜戎,許多時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漢人還是胡人。也確實早已習慣作為孔彰的隨從存在。卻是在中原與孔彰相依為命,心態不知不覺有了變化。再被當成純粹的奴才,難免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岱欽等人也是累的夠嗆,靠在塊大石頭上,就打起盹來。熟悉的鄉音灌入耳中,李恩會又有些許懷念。閉著眼,不大敢相信自己還有能回到姜戎的一日。
等待沒有太長,紹布很是瞭解父親,他進去只簡明扼要的說了一句話:“陳朝的端愨公主,把五妹和外甥都毒死了。”
伊德爾一瞬間的暴怒後,立刻宣召李恩會,詢問細節。對著伊德爾,李恩會講的更細,包括孔彰知道噩耗時的反應,都一一道來。伊德爾的臉,因極端的憤怒,反而看不出表情。七年前,姜戎北部的一小塊他還未曾吞下,暫不欲對陳朝起兵。當時想的是,待他一統姜戎,便要揮刀東進。在他打下陳朝之前,孔彰大約只有這一次機會回中原探親。怕出意外,特命他帶著被他好生裝備過的阿速衛舊部同去。萬沒想到,陳朝竟是無知無恥到此地步!幼女的枉死令他心痛,但他有五個女兒,迦南不是唯一。更讓他心痛的是孔彰離開了姜戎!他精心養育的孔彰,那個天賦卓絕的孩子,還不待長成大樹,就叫人生生截和。不為徹底收攏孔彰的心,他豈肯輕易放孔彰回京探親?伊德爾的眼底冰冷,陰謀詭計上,他差中原多矣。早殺了對孔彰影響至深的陸氏,也不至於到今日!
李恩會嘴裡說的藉口,能騙過年輕的紹布,騙不過人老成精的伊德爾。孔彰不願回姜戎的理由只有一個,在陸氏的教導下,哪怕他褐發綠眸,哪怕只有祖父為漢人,他也堅定的認定自己是中原。他恨陳朝殺他妻兒,他願屠盡皇家,卻未必肯讓姜戎入主天下。撫育了近二十年的養子,竟是替人作嫁衣裳。休說孔彰騎射雙絕,便只是尋常,伊德爾也咽不下這口氣!他咬著牙想,若要孔彰回到身邊,唯有打碎他對中原所有的期望!草原的鐵騎會告訴他,什麼狗屁的詩書禮儀、富貴無邊,在強悍的姜戎鐵蹄下,不堪一擊!
慢慢平複情緒。伊德爾試探著問虎賁軍的情況。李恩會看著話多,實則嘴極嚴。當年在巴州,被陸觀頤迷的頭昏眼花,還能撒謊說他沒見過陸氏,不肯透露過多孔家的家務。此刻知道姜戎與中原的矛盾,更不會亂說。管平波如何利用地形抓到孔彰倒沒有隱瞞,也是拿個精彩的故事吸引注意力,再多諸如虎賁軍最出彩的軍規陣法,隻字不提。
然而,這卻更讓伊德爾認定了孔彰心向中原之情。心中不由騰起一股怒意——我把你養這麼大,你卻是寧可跟個女人都不跟我!越是如此,伊德爾越想把孔彰帶回,面上也越發裝的和煦。只聽他道:“彰哥兒想要馬?要多少?”
李恩會微微鬆了口氣,道:“戰馬難得,看單於肯賞多少吧。”
伊德爾道:“你沒來之前,倒有些空餘。你來了,我便勻不出多少了。”
李恩會怔了怔。
伊德爾道:“陳朝殺我女兒外孫,此仇不報,我伊德爾以何面目見人?”
紹佈道:“兒子願帶兵去打!”
伊德爾抬手阻止了長子,陳朝不義,謀害迦南那朵草原之花,太容易激起姜戎的民憤與士氣。這一仗比原先的好打!遂道:“宣左賢王,叫他親帶兵去為妹報仇!”
李恩會的心漏跳了一拍,姜戎的左賢王,在中原便是太子了。他乃閼氏所出的迦南同胞兄長。邵將軍能守住關口麼?想到此處,李恩會的心忍不住陷入了恐慌。那般痛恨陳朝的他,在此時此刻,竟不希望姜戎能殺入中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裡,可內心深處,就是不樂意藍眼的異族王稱霸中原。他心底第一次升起一個念頭——東方的沃土,不應該是姜戎的盤中餐,而是我們的天下!中原人的天下!
左賢王很快趕到,李恩會退出了王庭。他帶著強烈的不安,竭力與紹布周旋,也不過換到了兩千匹馬。強忍著疲倦,趕在伊德爾出兵之前,再次繞過長城,朝蒼梧方向馳回。
九月初一,朝廷接到邵暉雲八百裡加急戰報——姜戎大軍叩邊,請求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