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
利市仙翁一團和氣，隨手一指，桌椅杯盞憑空出現，“坐坐坐。登門即是客，和氣生財。能進入這清心境，你也不算是普通的灑掃侍女，套用時下流行的說辭，你我是僱傭關係，你幫我打掃庭院，我給你酬勞。身體好，心情好，才能把活幹好。先從這一頓飯開始，吃啊，吃吃吃，不必客氣。”
蘇迷呵呵，別說吃東西，連椅子都不敢沾。
表面看著是桌椅，其實是一隻盤踞的大蟒，以蟒身為凳，磨盤似的腦袋為桌。桌子上擺的菜餚，看似紅燒蹄髈，清蒸鱸魚，涼拌三絲，紫菜蛋花羹，其實是幾枚殘荷葉託著癩蛤蟆，那癩蛤蟆是活物，鼓鼓的眼睛勾勾盯著她。
蘇迷驀然想起網上一個帖子，吃蘋果吃到一條蟲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低頭，發現蟲子只剩下半條。底下有人追問，蟲子吃進嘴裡什麼感覺，咯嘣兩半之前，會不會在牙齒和舌頭間扭動。
面對一桌子佳餚美味，蘇迷心想，在她進入這間屋子之前，一定有其倒黴鬼進來過，他們把癩蛤蟆當成蹄膀咬進嘴裡的時候，可曾察覺蹄髈肉格外腥臭有嚼勁？
蘇迷很想吐，乾嘔兩聲，婉拒道，“不好意思，我早上吃撐了，還不餓。”
“沒關係沒關係，是老夫有錯在先，怎敢責怪小友。”利市仙翁抬袖一拂，蟒蛇和癩蛤蟆紛紛撤去，“來來來，靠近些，讓本仙師瞧瞧你的根骨。”
“打工還要算命摸骨嗎？”蘇迷不情願。
“非也非也…”利市仙翁笑道，“只摸骨，不算命。人的根骨是天生的，就像稗子和水稻一樣，良莠不齊。命數卻是後天，好與不好，都有翻盤的機會。人間世的玉器瓷器，是老夫耗費心血多年蒐集，一個根骨清秀的人來打理，自然比那些粗笨的要好。萬物有靈，近朱者赤。你有靈氣，那些玉器瓷器也能沾染幾分靈秀不是？”
這仙翁俗氣的很，道理卻不糙。
斜陽透過窗戶，灑進清心幻境，陽光在一米之外，蘇迷卻有些茫然。大抵心知劫數難逃，過去幾十年的人生光景，在腦海中走馬燈似的轉圈，在公園裡捉蝴蝶，在海邊戲水，幼兒園裡安靜的玩積木，小學中學的課堂裡認真學習，大學參加社團，畢業後不上不下的工作...這一切的經歷，是她的，也是每個人的，萬般皆宜。此刻於夕陽中一回顧，卻彷彿沾滿塵埃，紛紛擾擾，不甚真切。
大約要死了，死在陵園，省卻老爸老媽給她選墓地的麻煩。
磨蹭著，將幾步路走的如同一生漫長，仍是走到了利市仙翁跟前。
利市仙翁執起她的手，點頭道：“不錯不錯，掌紋細膩，是個溫柔懂事的孩子。”
普通人的命格，普通人的根骨，卻是幾百年來，第一個餓了大半天，病到兩眼昏花，也不肯喝一口水、吃一口菜的人。
是內有乾坤、看破了自己的障眼法，還是真的不想吃？
利市仙翁起身，走到珍寶架前，取下一枚翡翠玉鐲，顏色通透純正，如青苔痕上蘊著一抔水，碧色沉沉，“翡翠玉石，需要貼身佩戴，用人體的溫潤之氣滋養，才會光滑瑩澤。我這裡除了你，也沒有旁的人。就將它交給你佩戴，保管。”
蘇迷卻不接，“翡翠是好東西，價值連城，一個鐲子能買一套房。我要是不小心把它打碎了，罪過就大了。仙翁還是另擇他人吧。”
利市仙翁皮笑肉不笑，“就是你了。”
說罷，拽住她的手腕，將鐲子扣了上去。只能說扣，因為那鐲子突然從中斷開，卡在手腕上以後，再度銜接成環。
一條首尾相銜的竹葉青，劇毒。
接下來，悲劇自然而然的發生。蛇喜陰寒，蘇迷卻發著高熱。那一尾竹葉青被熱度灼燒，想從手腕掙脫，卻被仙法束縛住，又急又怒，一口咬了下去，將毒液盡數傾吐。
金絲籠中，素凰發出陣陣悲鳴，響徹雲霄，末了，望著癱軟在地的蘇迷，眸中泣下血一般晶瑩的紅淚。
“鳳凰泣血，等老夫拿玉盞來盛，切不可浪費了。”利市仙翁顫巍巍跑到金絲籠前，“你還挺善良。做人就是這點不好，生老病死，六道輪迴。不像我們神仙靈禽，享千年長生。金童，把她拖下去，扔到彼岸花境，喂老夫豢養的鬼牲。死了以後，把魂魄圈養起來，製成紙人。”
“仙師…”素來無所不應的金童，此刻呆愣愣望著窗外。
彤雲漫天，晚空欲燃。彷彿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的桐花次第盛開，一朵引燃另一朵，自西向東，將天空燒成燎原，朝此間層層逼近。
火雲蔓延，近，再近，終於，金童那一團濁墨似的眼睛也瞧出端倪，並非晚霞漫天，而是九隻鳳鳥連成一線，所經之處，雲蒸霞蔚。
素凰依舊悲鳴不止，聲聲若哀，哀思中暗含纏綿悱惻，那是鳥族才能聽懂的語言，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不是隻在人間上演的俗濫情節，動物界同樣適用。
利市仙翁冷笑一聲，執起拂塵，搖身出了古宅，騰雲駕霧，凌虛步空，“區區幾隻鳳鳥，也敢來老夫的地盤撒野。”
“區區幾隻鳳鳥，自然不敢。”
火鳳連翅成雲，銀髮玄袍的身形立於其上，明冽高傲，一如往昔，“只是借它們探個路，找到此間。”
言罷，姬恆擎出吳鉤月，一刀破開虛空，將厚重仙障割裂開來。那幾個不成器的同類，在城市盤旋兩個小時，也沒能找到蘇迷被帶往何處，他索性去了兩重天，將全部鳳鳥帶往人間。同氣相求，雌雄相合，動物的第六感果然敏銳。
“爾敢！”仙障被毀，利市仙翁氣急敗壞，一拂袖，藏於古宅中的刀劍紛紛出鞘，結成誅邪陣，朝半空中的身影飛去。
殺戾之氣摧枯拉朽，半爿山體的草木盡數凋零，直教天地變色，風雲亂湧。
那一雙冷冽的眸子抬了抬，些微詫異，這油膩老仙，倒有兩分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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