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巖爹抽一口煙,喝一口茶,伸出兩隻手指敲敲桌子——鄭巖媽趕忙上前把茶杯裡面的熱水加滿,又遞給我一杯茶,回臥室休息去了。看著鄭巖爹威風凜凜的神態,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冒出一個詞——老混蛋。
老混蛋定一定神,繼續說:他媽的。那種場面,你們這些在街上打打小架的崽子一輩子也不會見到。兩邊的人,橋西一撥,橋東一撥,隔著橋備戰。幾臺解放卡車運來磚頭子,堆起來像山一樣,砍刀長矛,木棍釘了釘子做成狼牙棒,工兵鍬折疊起來放在軍挎包裡面——聽說外地還有紅衛兵武鬥開槍的,我們這裡沒有,我們這裡就是他媽的刀子棍子。
兩邊指揮部的司令一聲口號,幾百人卷在一起。橋上,橋下,到處都是人。鋪天蓋地啊媽的。磚頭子飛起來,天上密密麻麻,像是鬧蝗災一樣。你見過這樣的嗎?
我搖搖頭。
老滾蛋得意起來,說:你想也想不出!那一架幹下來,打死的就十幾個,殘廢的那都數不過來。
我忙問,您呢?
老混蛋說,我拎了大環刀,砍翻了好幾個。後來他媽的不知道是誰在我後面,一棒子打在我頭上。我被幾個人從橋上扔了下去,又有人跳下來,騎在我身上用鵝卵石砸。生生砸暈了過去,到現在,還經常頭疼。
我肅然起敬,說,還是您老年輕的時候勇猛。
老混蛋說,那也沒什麼。說起慘,就是到了北大荒建設兵團之後。天寒地凍的,每天幹活兒,放樹,開荒,種田。那土地都是凍住的,鎬頭根本砸不開,一天下來累得渾身散架,總有想不開的知青逃跑,自殺的也有。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他媽的東北你去過沒有?
我搖頭。
老滾蛋說,冷!尿還沒到地上就凍成了冰!我們住的窩棚,大通鋪。我到爬起來推開門,一下子就撞到一個人。他媽的,老子管他是誰,從腰帶上拔出刀子就捅。
我愕然——鄭巖隨身帶刀,這我是知道的。鄭巖的爹,連半夜撒尿都帶刀,看來老混蛋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論起勇猛和不可理喻,確實不如前輩們。
老混蛋繼續說,你知道我心裡害怕,這一刀用了多大力?紮不進去!為什麼?人凍住了!他媽的,是個知青熬不住上吊在門口了。人早就凍得邦邦硬。
我對這個幹瘦矮小的老家夥充滿好奇,又是恭維又是溜須,惹得老滾蛋十分開心,一個下午喋喋不休,對我講述風雲歷史。
到了傍晚,老混蛋依然意猶未盡,對我說,你出去問問這市裡面上了年紀的混混,我鄭長生是什麼樣的!要不是替了我大哥去插隊,他現在能住樓房開汽車?哼。結果我把兒子交給他,他就管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年鄭巖惹事,警察抓他,他寧願坐牢也不敢回東北。為什麼?
這要是給我知道,他丟了老子的人,媽的不用警察。老子一刀就砍了他。沒學好也沒什麼,坐牢,當兵,都是一個道理的,都能鍛煉人!可是你們既然年紀大了,就不要總是吃吃喝喝弄一些沒用的玩意。做出點事情來,不要惹是生非。可是,如果有人欺負你們,他媽的。
不許丟人!只要有口氣,就不能慫,你懂不懂。
我忙不疊點頭。
老混蛋滿意的捋一捋山羊鬍,說鄭巖媽!你去做飯!又一指我說,你留下一起吃!咱們喝一點。
我徹底被鄭巖的爹征服了。我覺得,如果李志勇沒有被槍斃,活到了今天,一定能成為老混蛋的知己。
之後的日子,我不再需要每天輸液掛水,但依然會不時打電話給蘇楠,裝著問一些養傷期間的注意事項之類,蘇楠也不點破,總是熱心指點,有時候還會親自蒞臨指導,和我閑扯。
再無聊的時候,我就買了酒菜,跑到老混蛋家裡聽故事。老混蛋難得有了聽眾,把我納入腦殘粉行列,總是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不覺間,日子過得飛快。我腿傷基本已無大礙,正準備回到江湖上走走,大虎過來找我,說鄭巖那邊又不安分了,惹下了不小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