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不理,只顧著喚:“阿雨,阿雨——”
朱南羨的一手握在刀柄上,微微一拔,刀鋒出鞘的錚鳴聲驚得阿福振翅飛起,下一刻,朱南羨伸手往前一攬,便將蘇晉擁入自己懷裡。
被剝奪了歇腳處的鳥兒又要跟著朱南羨往屋子裡飛,誰知還沒飛進去,眼前木門“吱嘎”一合,竟將它攔在了屋外。
阿福終於生氣,歇在房簷,對著月色,用這些年邊疆將士偷偷教它的新詞兒罵:“臊得慌,臊得慌——”
方入夏的時節仍有些微寒涼,只是雨水一日少似一日,若一時雨落,便要伴著雷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爾後就是格外盛烈的陽光,照得萬物蓬勃生發。
朱南羨與蘇晉在驛站多留了一日,作別了這些年跟在蘇晉身邊的覃照林與覃氏,便要往南走。
車馬轔轔,他們走得不快也不慢,左右不必趕時辰。
蘇晉太乏,在馬車內睡了一覺,才想起來自己連要去哪裡都沒個數,於是掀開車簾問:“我們是走到哪裡便算哪裡,還是有個去處。”
朱南羨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先去蜀中,我想去你祖父的墓前跟他求娶你,然後好好辦一場成親禮。”
蘇晉聽了這話,一時沉默。
過了會兒,她道:“便不辦成親禮了行嗎?”
她似是欲言又止,頓了一下,忍不住又說,“且這麼多年每回提‘成親’,便要遭逢一場別離一次大難,可能我與這兩個字犯沖吧。”
朱南羨一愣,片刻,大笑起來:“好,那便再不提這二字了,日後你我常伴到老,不在乎這些俗禮。”
他們驅著馬車走在路上,也不知誤入了江山哪座城,城中景竟與江南相似。
有流水似秦淮河,河上畫舫,岸邊垂楊,楊樹下,有少年公子擺攤賣畫。
蘇晉看著那賣畫公子,想起初到應天府那年,不慎撞翻了晁清的筆墨攤子,勞他一路追她追到了貢士所。
又過城中高門深宅,翹簷下懸著的鐵馬,有門庭荒徑對巷而開,放眼一望,窄門高檻,一進一進深院重重。
暮雪寒天,隨宮深深,她與沈奚就坐在這樣宮檻上,沈公子往後一倒,枕雪而臥,舉著摺扇朝夜天一點,說要支個算命攤子,能斷生死,可批禍福,揮灑之間,風流颯然得令人心驚。
城中還有一座橋,斑駁古舊,石欄檻上已長出層層青苔,想來這也是一個多雨的城。
蘇晉看著這石橋,忽然懷念起秦淮的煙雨。
一句見字如晤,她終究沒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記得離開南京前,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永濟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
她去大理寺結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橋邊落轎。雨絲洋洋灑灑,他隔著雨看來,她亦隔著雨望去。
世間煙雨蒼茫,他們終於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裡,可傳承古今,可燒遍這個江山錦繡,燒出一段盛世繁華。
只是,遠離廟堂的蘇時雨後來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終滅。
江山多少年,百歲繁錦亦如白駒過隙。
青史恍若長河,每個人的過往一生跌入其中,與這滄浪水溶在一起,便遍尋不著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麼,便說說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還是煙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與北疆的仗還在打。
春深暮裡,沈奚忙裡偷閑,自樹下挖出一壇杏花釀,坐在石桌前自斟一杯。
雨水紛揚,蘇晉匆忙自院裡收回午後曬著書冊,回到屋中倒一盞清水。
柳朝明站在屋簷下撐傘,抬目望向這漫天雨絲,順手接過下人遞來的一杯熱茶。
朱南羨站在西北的風沙中,望著天野盡頭,風起的故都,抬手舉杯。
而訴不盡平生話,便飲在了這水酒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