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不是沒想過墨轎裡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異色與二位欽差區分開的臣工統共那麼幾位, 若非皇親國戚,便只幾名被封過爵的,再就是柳昀,攝政兼首輔。
她雖猜到, 很快又否認了這個想法。
朱昱深親徵安南,柳昀與青樾共理朝政,這個當口, 他為何會出現在蜀中?
蘇晉又看向柳朝明身後的兩人, 頓了一頓,認出此二人乃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 以及當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禦史李煢。
雨忽然落下。
風颳了整晚,雨勢卻不大, 零星幾點稀疏澆灑, 反像是雲頭無端起了善意,要安撫這一夜風不止。
直至落了雨, 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經意落在蘇晉身上, 略作停頓, 又移開, 聲音很淡:“你怎會在此?”
蘇晉有些無措, 不知當怎麼面對他。
三年前一場刻骨之痛, 如今回想依舊心悸, 可三年過去, 痛未平, 恨卻淡了,或許是她終於以一句“成王敗寇”說服自己,若當初贏的是她,他的下場,未必會比現在的自己好。
但也沒有恩可言,並不感念他最後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計較是否是他救了朱南羨的性命。
那個旋渦中,誰欠誰,誰負誰,原本就說不清。
於是只好恩怨兩相忘,反將回憶追溯得更遠,到秦淮暮春的煙雨天,到他問她是否願意入都察院,從此跟著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禦史。
輪回往複,只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態,認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縣縣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訪,未想竟遇見大人。”
柳朝明淡淡“嗯”一聲。
雨絲稍密了些,張正採尚未自蘇榭便是蘇時雨的事實中緩過神來,見蘇晉對東院這位恭敬有加,一時震得肝膽俱裂。
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無人知曉,只知他來蜀地另有要事,等閑不見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蘇大人亦對他如此恭敬,那他該是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
張正採腿腳發軟,再思及蘇晉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囁嚅兩句“有罪”,被風雨聲掩了去,根本聽不見。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處,問:“既上訪,證據與狀書有麼?”
蘇晉道:“有證據,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謂證據已不足以作為力證,大人若需狀書,草民可以立刻寫,但此事有些複雜,大人看過狀書,能餘出空閑聽草民將前後因果講述一通是為最佳。”
所謂意外,即是江家老爺在已桑田地契上簽字畫押。
蘇晉本想先與翟迪商議一番再寫供狀,誰知翟迪沒見著,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對待公務尤為嚴謹,萬事不可廢了規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寫供狀”。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無狀書,何來上訪”,然後令她吃一碗閉門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淺了,還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聲,拋下一句:“進來寫狀子。”折身便回了東院。
東院也分前後兩院,往左一條迴廊走到盡頭,便是甬道。
晚來雨落,簌葉聲聲,夜本就是暗的,風雨更添茫茫,恍惚還以為甬道兩旁的高牆是宮牆。
東後院亦不大,庭中栽著一片竹,各屋的燈火都熄了,只有一處通明如晝,蘇晉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書房。
韋姜李煢引著覃照林去隔屋暫歇,蘇晉獨隨柳朝明入了書房。
站在門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著他步至書案前,拾起一方墨錠磨了墨,取一隻細狼毫擱在筆山,極為寡淡地說一句:“在這寫吧。”然後自揀了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蘇晉鋪開一張宣,思量片刻,落筆寫下一份訴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