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太特別,小小年紀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終斂含一泓清暉,如月色,連江南蕭疏的雨都掩不去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將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著柳昀,問:“你既打算自己謀生,想好日後在何處落腳了麼?”
他是明達之人,沒問柳昀為何離家,想來柳府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慾的規矩,非要把這孩子的一身鋒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離家也好。
“回先生的話,學生原想以為人寫字寫家書為生,隨意找個落腳處便好,等到明年科考過了再作打算,但——”
他說著,垂下眸,眸裡閃過一絲惘然,“這幾日走在荒郊,看著流民慘狀,忽然覺得滿腹詩書,讀到頭來百無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濟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書中說‘達者兼濟天下’,又說‘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可‘濟’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這般,官拜廟堂之高,或如四殿下這般,生來天之驕子,便有法子對這天災連年生靈塗炭之狀有濟策嗎?若沒有,學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絲輕揚,無聲澆灑人間,茫茫如霧。
少年柳昀的雙眸,在這雨煙子裡,幹淨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著他,半晌,步去他身旁,與他並肩朝孟良一揖:“請孟禦史賜教。”
孟良看著他二人,卻搖了搖頭。
“你這一問,老夫亦沒有答案。”
他負手,看向這雨霧蒼茫處:“數十年前,老夫隨陛下起兵,以為可以救濟蒼生。後來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千年,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萬事以百姓為先,以民為本的君與臣又有幾何?”
“濟這個字,太大了,大到一個人便是以此作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尋求的解,傾盡畢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裡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說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終這一生,便只能追尋到此吧。但你不一樣,柳昀,你資質好,我問你,你可願隨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為師,或許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個‘濟’字,在你這裡,會有一個答案。”
那年的茫茫煙雨,一直到柳昀隨孟良與朱昱深離開杭州還在灑落。
一如這個濟字。
亦是他追尋半生,亦不得解的風雨蒼茫。
“攝政大人?”
屋內有人喚了自己一聲。
柳朝明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以手支頤睡了過去。
工部的呂主事與禮部的江主事並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補好了。”
三道斷裂處澆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裡,原本溫潤了觸感多了一絲冰涼。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緩和,欲提著膽,再問一問擬年號的事,誰知一個字還未說出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亂。
一名禮部的小吏疾步走進工坊,一見柳朝明便道:“攝政大人,不好了!皇後娘娘今早不知怎麼,沒等天亮,忽然搶了一匹馬,急趕著回宮來了。”
江主事詫異道:“皇後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宮麼?這有什麼好著急的?”
“幾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後娘娘回宮後悲慟震怒,先去明華宮祭拜先帝,然後提著紅纓槍,徑自闖去謹身殿找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