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豈不是當庭駁聖上顏面麼。
眾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沒說話,淡淡掃了站在龍椅下方的中書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點一下頭,對蘇晉道:“禦史彈劾者甚眾,請先說明案情。”
蘇晉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於登聞鼓下,現已查明後兩人分為山西鹿河縣徐姓書生,山西濟陽縣盧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發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現已證實此徐姓書生敲響登聞鼓,是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一案。”
她說著,看翟迪一眼。
翟迪抬袖對眾人一揖,朗聲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勞役,所謂山西道的賣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以徵募官兵的名義,自民間挑壯丁服役。單去年今年兩年,山西道受賄之巨,達白銀三十萬兩,卻不止於此,年初工部報的預算之中,還有一筆慰勞服役工匠的款項,數額達十萬兩,既無工匠服役,何來慰勞?臣等已查實,此十萬兩,被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孫印德用來上下打點,是以所貪數額在白銀四十萬兩。”
景元帝一聽這話,冷聲道:“戶部呢?可有此事?”
沈奚道:“回陛下,有,年初工部報預算,說要用十萬兩慰勞山西工匠,那邊勞役重,開國三十年辛苦有加,這筆賬目是臣批的。今年歲末工部倒是反來一筆明細,花得一錢不剩,但依明細來看,銀子並未給工匠,而是拿去蓋寺廟去了。臣問過工部,但工部言辭含糊,是故臣一直未在明細上署名。”
景元帝抬手一扶龍椅,問道:“馬砦,江庭,你二人當作何解釋?”
馬砦乃工部右侍郎,當即跪在地上喊冤道:“皇上,這事定是沈大人記岔了,我等確實跟戶部報過預算,但也說明瞭這銀子是用去給工匠們建工匠寺所用。這些工匠服役少則數月,多則幾載,此工匠寺,實是為了給他們一個容身之所,可謂有功於國祚。”
他說著,像是想起甚麼,又道:“其間確實有工匠不願服役,拿著幾兩銀子去賄賂山西布政使,這事工部上下都知道,但布政使當場就拒了。”他一頓,忽然看向蘇晉,惡聲道:“卻不知蘇禦史安得甚麼心,明明是積德行善的功德一樁,偏要無中生有說成貪墨受賄!”
左侍郎江庭道:“蘇禦史新官上任,實在沉不住氣,凡事還未查明便急著彈劾,是將這一身硃色緋袍當兒戲了嗎?”
蘇晉道:“敢問江大人,你這工匠寺是幾時開建的?”
江庭道:“今年開春。”
蘇晉又問:“既然是收容工匠的工匠寺,那麼當建在哪裡?”
江庭振袖負手:“自然是山西太原府。”
可這話一出,江庭的臉色忽然一變,他中蘇晉的計了,太原府是山西行政司,容納工匠的工匠寺是應當建在此,可是——
蘇晉看言脩一眼,言脩呈上一份舊函,遞與管事吳敞:“稟陛下,微臣翻看去年諮文,發現開春時節,三殿下特請功德,要在大同府修築皇家寺院,為大隨祈福,徵辟了山西道全部工匠,至今未曾建好。”他回身看向江庭,“敢問江大人是哪裡來的人手,還能忙裡偷閑地在太原府修一個工匠寺呢?”
江庭額間滲出細汗,一時未答。
蘇晉抬手一揖:“陛下,由此可見,江侍郎所言有假。”她說著,又道,“陛下,臣已從工部郎中孫印德出取了實證,證明戶部撥下的十萬兩……”
“父皇——”
還不等蘇晉說完,三王朱稽佑忽然往殿上一跪,愧然道:“父皇,這該怪兒臣。兒臣見這幾年父皇久病,日夜企盼著能早日修好寺廟為父皇祈福,可惜進度實在太慢。今年年初,兒臣與工部相商,私自將這十萬兩白銀扣下,許諾工匠們若能趕在明年入秋前將寺廟建好,便分發賞銀,以資鼓勵。此法甚是有效,這幾月的進度竟比之前快了許多。”
朱稽佑雖是個蠢貨,卻在斂財與好色兩道之上精益求精。
他早有準備,自懷裡摸出一本賬冊呈上:“這便是那十萬兩白銀的去向,兒臣分毫未取,請父皇過目。”
他一雙細眼低垂,露出神傷之色:“兒臣到底做了欺瞞父皇之事,日日不能安寧,一直揣著這本賬冊,本想等寺廟建成,父皇身體有所好轉才來請罪,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景元帝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他兵馬中原,坐擁江山近三十年,此間真相為何,不是瞧不出的。
朱稽佑這一番聲色俱佳的求情,實際是立著“孝”字牌坊,請他從輕責罰,若換作從前,他定然嚴懲不貸,而今他是真的老了,不知還有幾個月可活。
他嗜血好殺,那是對著外人,但殿中跪著的,到底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