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娘身子又不爽利了。
翠微來請明曦時,明曦才想起自己已是許久都不曾再去看過她。
去了舒雲院,秦姨娘正躺在床上,冬日天寒,她身體又不好,便蓋了厚厚的錦被,但她依然在喊冷。
“再去拿幾條棉被來。”明曦坐在秦姨娘跟前,看著她額上冒出許多冷汗,轉頭就吩咐伺候的丫頭。
秦姨娘卻搖頭拒絕了,她蒼白著臉,很艱難的告訴她:“不用,這些被子也不不定是那寶珠坑害我,專在見不著光的地方苛刻我,這被子裡啊,說不得就有那柳絮瓤子。”
她的臉更瘦削了,伸出來抓住明曦胳膊的手也瘦弱、幹枯似雞爪,明曦不忍告訴她,這麼些年來,薛氏根本就不曾在人前提起她一句或是半句,怕是早就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明曦轉開眼,不去看秦姨娘提起薛氏時猙獰的面容,她用手摸了被子,裡頭都是綿軟柔韌的棉絮,不似秦姨娘所說。
知道她這是又在胡說,便勸道:“姨娘,夫人在錢的方面一向大方,必不會因此而薄待你。”
秦姨娘就閉了眼睛,嘴裡嘀嘀咕咕咒罵,一會兒說些好話,一會兒就神智不甚清楚,說些胡話,明曦都不理會。
她擰了帕子給床上的女人擦臉,這樣的一個人,她早已不知道對她是愛還是恨,索性就隨著心意行事。
秦姨娘卻猛的睜開眼睛,用她枯瘦的手抓著明曦的手腕。
明曦感覺到疼,便問:“姨娘,你幹什麼?”
她卻張開嘴笑了,露出她因身體衰敗而發黃的齒。
她鼻音很重,卻用力想要將每個字都說清楚,“我這身子是越來越不行了,每天夜裡都發些虛汗,若……若是哪天我去了,明曦,你可一定要記得給我燒些紙錢,……也不叫你麻煩,你只在給你娘燒的時候順便帶上我就行了。如此,也不枉我養你幾年……”
明曦沒有說好或是不好,在她心裡還不曾有過於深刻的生離死別,她的生母死的時候,她只有四歲,還什麼都不曾懂。但秦姨娘跟她說這些的時候,她心裡也不是沒有波動。
望著秦姨娘枯瘦而憔悴的面容,明曦轉過身卻落下來淚來。
她面對秦姨娘的時候,總是分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小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無故被人虐待的小可憐,每天都要在恨她入骨的秦姨娘手下討生活,活得卑微又艱難。後來她長大了些,也學會了許多後宅的生存之道,她知道對付秦姨娘這種人,最好的方法便是離她離得遠遠的。於是她就去接近蘇明止,和那個與她同歲卻活得更恣意安然的嫡女交好,她知道她不夠聰明,很容易便會被薛氏和趙嬤嬤發現自己拙劣的手段,於是她便用了十分的真心去靠近那個女孩,後來,她也有了入住懷安堂的權利。
明曦覺得自己很矛盾,於幼時的經歷而言,她和秦姨娘之間勢如水火,那個人欺她,辱她,將所有的怒氣,怨氣全都發洩在她身上,她該恨她。可自從她得知自己的生母對秦姨娘做下的事時,她又覺得自己是欠著她的。現在,當她求她時,她又很沒出息的心軟了,明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秦姨娘,於是,她一個人從舒雲院裡走了出來。
心情很複雜,明曦覺得此時的自己,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她好像透過秦姨娘幹枯的軀體和類似祈求的請求,看出來自己的某種卑劣,無論是當初擺脫秦姨娘的急切,還是接近蘇明止的功利,此時全都四面八方的向她襲來,這讓她覺得,她除了付出自己的真心和智慧以外,好似不曾給予別人什麼。
這一刻,某種挫敗和孤獨也由明曦的心底生了出來,一直以來的孤軍奮戰,得到的也只不過是眼前的踽踽前行。
失落的感覺,揮之不去!
明曦不想帶著這種壞心情去見明止,別的地方又無可容身,她只能趴在觀湖亭裡平靜心緒。
初冬的第一場雪已化得所剩無幾,連遠處屋簷頂上都看不見一丁點兒雪白,可這條湖的湖心卻還殘留了一些碎雪,只那雪看起來便不甚柔軟,像是染了顏色的冰,白,看起來卻比雪要寒冷的多。
天還冷著,近幾日也未曾見著太陽,那往日溫柔繾眷的湖,面上也結著一層冰,明曦找不到可以汲取溫暖的所在了。
亭子外面,還颳起了凜冽的風,明曦覺得自己很疲倦,她攏了衣服,想要起身離開。
只是,明曦站起來卻不動了,她的眼睛看著東邊的方向,有一個小黑點正向這邊快速移動。
是蘇明皚!
他帶了滿臉淚痕,走到亭子外,隔著不遠的距離,他認出了明曦,明曦也認出了他。
十一歲的少年,第一次眼神裡有了些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