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下雪了。
大雪鋪天蓋地,在大提琴的樂聲裡,溫柔地覆蓋了這座擁有五千年歷史的古老城市。它的年齡,與華夏有記載的文明史一般地古老。
在它偉岸的身軀與巍峨的輪廓前,倫敦不過是耶穌四十七歲那年,過路商人在泰晤士河畔建立的通商港;柏林也僅僅是千年前普魯士種下的菩提樹周圍的小小村落;至於紐約那短短三百年的歲月——只能說,它還是一名蹣跚學步的小嬰兒。
天和戴著耳機,坐在車裡的小吧臺前,望向車窗外漫天飛揚的大雪,關越則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普羅:“這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嗯。”天和注視水晶杯裡的冰滴咖啡,答道,“他的故鄉。”
山西是盛唐版圖所開始之處,帶有厚重的人文氣息。關家則從關越的爺爺那一輩起,便不遺餘力地推崇子孫讀書,振興家業的祖訓。奈何關家子弟的智商,彷彿全被關越吸走了,一大家子人裡,關越也是最出息的那個。
天和很清楚關越希望轉回中國國籍,但一旦入籍,他們就無法再獲得法律承認的婚姻。
中國的神明與關家的祖宗,都不會閑著沒事幹來祝福他們,這點也曾是天和與關越沖突的源頭。
現在他倆都是中國人,也無法再獲得民政局的結婚紙。雖說世間愛人千千萬,願意在一起也不一定要結婚,然而涉及到兩個家族的財産、婚姻與小孩繼承權諸多剪不斷理還亂的問題,沒有婚約,將會産生太多的麻煩。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了。
天和把熱毛巾放在關越的臉上,關越醒了,擦了擦臉坐起身,關家大宅的鐵門開啟,車開進去,老管家一身大氅,拄著柺杖正等著。
“聞少爺,好久不見了,”老管家說,“您好。”
“您好,桂爺。”
天和被叫“少爺”很不習慣,家裡人從上到下,無論什麼職位,司機也好廚師也罷,都直呼他“天和”,頂多是“老闆”或“聞總”,但他知道這是關越家裡講究的規矩——一種與聞家完全不同的規矩,便也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關越道:“情況怎麼樣?”
“都到齊了,就等少爺。”老管家說,“老爺聽說聞少爺一起回來了,這就請吧,太爺想必也願意見見您。”
天和沒有說自己與關越分手的事,不知道關越告訴關家了沒有,不過看這模樣,似乎沒有?但天和也沒有說什麼“這不合適吧”,決定與關越一起回來,為的就是陪他來見這最後一面,至少有個人,在他失去至親時,能陪在他的身邊,於是點點頭,答道:“那就逾矩了。”
關越便帶著天和,換了飄滿雪的外套,傭人伺候他們換上毛襖冬衣,天和那身還是好幾年前來拜訪時,關家為他做的,稍微有點顯小。天和洗過臉和手,跟在關越身邊,隨老管家走過長廊,感覺自己就像進了民國戲裡,成了這麼一大家子人的少奶奶。
院裡院外,站了一地人,見關越回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關越與他身後的天和。
老管家說:“聞少爺,請稍留步片刻。”
關越邁進屋內,天和一瞥屋內,關越的父親跪在地上,四名醫生出出進進,生命維持器已經全用上了,裡頭還傳來隱約的哭聲。
“爺爺,”關越用山西話說,“越回來了。”
眾人忙讓開,招呼關越到床前去,天和則安靜地走到一旁,站在梅花樹下。
不片刻,裡頭又讓傳天和,天和聽懂了山西話叫他名字,不等老管家出來請,便已進去,到病榻前跪下,只見關越握著祖父的一手,雙眼通紅。
老頭子從關越手裡抽出枯幹的手來,說了句山西話,把手放在天和額頭上,無力地摸了摸他的頭,繼而滑落下來,壽終正寢。
房裡開始哭了,抽泣的抽泣,號啕的號啕。天和眼眶濕潤,轉頭看關越,他沒聽懂最後那句話,但想必是“好孩子,以後互相照顧”一類的。接著,叔伯們起身,醫生上前摘了生命維持裝置,關越帶著眼淚躬身,雙手覆在祖父臉上,讓逝者表情和緩,接過父親遞給他的一枚古錢,放在祖父口中。
天和與孫輩們一起退了出去,門外女眷進來,磕頭,痛哭,再是女眷們出來,留下關正瀚與堂兄弟們,以及長房長孫關越。
“少爺請到偏廳用茶。”一名傭人過來請,天和朝孫女輩裡看,只見一個女孩朝天和點點頭,用嘴型示意待會兒。
天和也點頭,跟著傭人走了,走出幾步,他忽然聽見了關越在房裡的大哭。
天和停下腳步,有點不忍,他知道在關家祖父臨終前,為了不讓他更難過,關越一直忍著淚水,但就在祖父心跳停止、摘下呼吸機的那一刻,關越終於情緒崩潰了。
普羅:“我建議你現在去陪在關越身邊,他一定非常需要你。”
天和:“按這裡的規矩,我不能留下來,他們把我當未過門的孫媳婦招待,我知道他很需要陪伴,但在紅白事面前,是絕對不允許出錯的。”
普羅:“人總比規矩重要。”
天和:“我也這麼想,不過現在不能給他添亂。”
可惜關越不知道,聽覺是一個人最後失去的知覺,不過也許祖父漂流在那無盡的意識之海中,斷去所有與世界的聯系的那一刻,依舊能看見小小的關越跪在虛空裡,伸手不斷擦淚的場景吧。
天和到了茶室裡坐下,環顧四周,這是關正瀚的茶房,一旁還堆著幾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