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又是如往常一般鬥嘴,說說笑笑著天就黑下來了。兩人一起下廚做飯,她炸餑餑,他炒菜。忙活完了上炕盤腿吃飯,背後窗上被天色點點染上了青黑的夜色。
這樣的一刻,是他在這世間最最留戀的畫面。
民間有話兒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他是沒辦法給她一個孩子,可是兩個人能這樣相伴,也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圖景。
他甚至這會子非常想提議——要不,就抱個孩子回來養吧?
這話還沒等開口,她卻說吃飽了,又從炕衾底下抽出針線笸籮來,說叫他多吃點兒,她一邊做針線,一邊陪著他吃。
他便顧不上說那句話,只急忙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去。
“妞,究竟出什麼事兒了?你別瞞著我。”他哪兒還有心情吃飯,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她垂下頭,顯見著猶豫了好一會子,這才緩緩道,“小高那孩子,從宮裡叫人來給你問安。”
他點點頭,故作輕松地“哦”了一聲兒:“難為他這幾年一直都沒忘了這個事兒去,只要宮裡有人過來,他必定提前囑咐了,給咱們又是帶禮,又是捎話兒的。”
她點點頭,卻又不吱聲了。
他便也忖出這裡頭必定有事兒,她的怏怏不快,她忽然做起針線活兒來,怕都是與高雲從問安的事兒有關。
見她不想說,他便也只能狠狠地忍住了。待得夜晚,等她睡熟了,他方悄然披衣起身,推門出院,去尋那個捎來話兒的人。
他這才知道,高雲從急切地想要告訴他,宮裡又有人想翻他當年跟她的這一筆舊賬去。
饒是他,那一刻都呆呆愣了半晌。
他和她,曾經再一個是首領太監,一個是掌事兒女子,卻也不過是命若螻蟻罷了,不至於叫人這麼多年還在惦記著。
可是既然還有人重翻舊賬,那就不是為了他們兩個,而是針對——令主子的。
這些年雖說遠在皇陵,看似與京師與宮禁遠隔,可是事實上皇陵也在內務府管轄之下,憑毛團兒的耳目,他對宮裡的一切依舊瞭若指掌。
他何嘗不明白,此時皇上已經五十四歲了,那後宮裡的爭鬥便已經不再是嬪妃爭寵,而是發展到了——皇子爭儲。
以當年九龍奪嫡的舊事,可見皇子爭儲這原本是比後宮爭寵來得更慘烈的爭鬥,牽扯到的不僅僅是後宮,更有前朝,還要席捲宗室。稍微不小心,便不是一個嬪妃得寵失寵的小事,是會動搖大清的根基,是會毀了皇上二十九年來苦心孤詣營造而成的乾隆盛世啊!
而令主子因位列貴妃,僅在皇後之下,又尤其是因為誕育了極為酷似皇上的十五阿哥——這便難免成了人家心頭的刺去。
他聽完,只抬頭靜靜問那傳話的人,“小高可曾告訴你了,說這話的人,究竟是誰?”
那傳話人也只是搖頭,“高公公也沒細說,只說是宮裡這話兒已經甚囂塵上,還請毛爺您早加提防。”
他回去,披著兩肩夜色,踏破月色零落。
他便隱約明白,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兒,必定是早就得了信兒去。
他心下也似煩亂,立在田壟頭兒上,高高仰起頭,看那漫天零落的星光。
若只是他自己和她,那倒好辦,大不了不顧一切逃走就是。這天下這樣大,怎麼著都能有一口活命的飯去。
可是他明白,他們兩個牽扯到的,是令主子。若他們兩個在這個節骨眼兒跑了,那令主子必定受到牽連。
說到底——還是他拖累了她去。
宮中女子滿了年歲可以出宮回家,聽憑婚配;可他是太監,沒有年紀輕輕就隨便兒卸了差事的道理。於是即便出宮,也只能是換個差事,從宮裡挪到皇陵裡來。
一個太監,是不能隨隨便便就能散落民間去的。終究因為他們熟知大內秘辛,故此這一輩子便都沒有“自由”二字。便是皇上,也不能隨便就改了祖宗規矩,將他的身份給改了去,否則反倒會令內務府上下更加側目了去。
所以她跟著他啊,說是世外桃源,便也依舊還是在這皇陵裡,依舊還在內務府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兒,只要有人再提起他們兩個來,他們當年曾經擔心的噩夢,便還是會再度重來。
直到,將他們吞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