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莊。
沒有了那拉氏在,剩下的七位內廷主位,心下都悄然地鬆了口氣去。
這日內務府大臣帶領陳世官,送到忻嬪寢宮來請平安脈。忻嬪瞧著陳世官眼生,便多問了幾句。
與那拉氏一樣,忻嬪也叫陳世官這名兒給嚇了一跳去,反複查問陳世官的祖籍、身世。
陳世官明白,忻嬪這是擔心他也是婉嬪母家同族之人。
陳世官不慌不忙,將家世族譜一一道來。
“……因這名字,微臣從地方一路進京,再到禮部應試,都被人以為是海寧陳氏的族人。可其實微臣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漢人,反倒是海寧陳氏,其祖上原為渤海國人,是後遷徙至江南的。故此雖都為陳姓,微臣的名字也巧合與大學士陳世倌相類,然則微臣與海寧陳氏既非同祖,又非同籍。”
忻嬪見陳世官對答如流,想必不至有錯。否則當年舉薦陳世官進太醫院的一幹地方官、禮部官員,也不至於查不清楚他家的譜系去了。
忻嬪這便點點頭,“那我倒要問你一事:皇後赴湯泉休養,依你看,皇後的瘢症可否從根拔除啊?”
陳世官笑,緩緩垂首。
忻嬪果然敏銳,這試探來得相當棘手。
陳世官半晌沒答,忻嬪便眯起了眼來,“你怎麼不答呀?”
陳世官這才緩緩道,“微臣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因那湯泉行宮早年曾經有過治癒孝莊文皇後的舊事,那便是說湯泉靈驗,理應治癒皇後娘娘的病去。只是……”
忻嬪微微揚眉,“只是什麼?我倒更願意聽聽你那‘只是’後頭的話。”
陳世官叩頭於地,“微臣不敢說。微臣倘若說了,便是死罪!”
忻嬪反倒笑了,“你怕什麼,既是我叫你說的,那你說了,我自不會告訴別人去。不過話又說回來,好歹我也是嬪位娘娘,我叫你回話,你卻隱瞞不答,這若往深裡說,你也同樣難逃治罪!”
陳世官一顫,又是伏地叩頭,“微臣的性命,總歸是交到忻嬪娘娘掌心兒了……微臣只求忻嬪娘娘開恩,叫微臣能多活幾年去。”
忻嬪終於朗聲而笑,“好了,我好端端地要你一個太醫的命去,又要做什麼!你便說吧,我聽過就罷了,自不會傳揚出去就是。”
陳世官伏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回忻嬪娘娘,大清皇家喜愛湯泉,又來已久。早在太祖爺時,就曾在遼陽州地界尋得清河湯泉,建溫泉寺,時常赴該地沐浴。後太祖皇帝與袁崇煥戰於寧遠城,太祖皇帝毒瘡發於背。治療瘡癰,湯泉可奏奇效,故此太祖皇帝曾赴清河湯泉療傷。”
忻嬪便眯了眯眼,“這段故事的後來,倒是人人皆知了。太祖皇帝就因為毒瘡發了,不久才駕崩。照你說來,那湯泉原來根本就沒能奏效?!”
陳世官沉沉嘆了口氣,“依著微臣來看,太祖皇帝當年的毒瘡,湯泉應當是起了奇效的。就因為當時太祖皇帝在湯泉感覺周身舒泰,誤以為病體果真的康複了,這才能急著要回盛京去。否則若病情毫無好轉,太祖皇帝當年又如何能冒險北歸?”
忻嬪便啐了一聲兒,“你說來說去,還是說湯泉有奇效,是能治好病的!”
陳世官卻搖頭,“忻嬪娘娘別急,若微臣是那個意思,那太祖皇帝怎麼會崩逝了?微臣是想說,湯泉是可治療瘡癰瘢症,但是卻心急不得。至少也得如當年孝莊文皇後一般,耐心治療數十日去,方敢說奏效。可是一旦心急,便難免如太祖皇帝當年一般,將暫時的緩解當成了病癒,這便貿然急著回程,終究反倒會——斷送了性命。”
忻嬪眯眼盯著陳世官,良久,終是緩緩地笑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後此次半路中被皇上送到遵化去,她心下必定不痛快;便是去了遵化湯泉,也不可能耐下心來慢慢調養,她反倒會心急如焚,一邊兒想著皇上跟我們在熱河如何如何了;一邊又急著早些治好了病,早日回京……”
“如此一來,便是湯泉本身有效,卻都被她的心急給阻礙住了。她必定不會耐心等到根除了才回來,而可能是草草地便往回趕……若此,她便步了當年太祖皇帝的後塵,說不定瘢症這樣的小病沒能治好,反倒落下更大的毛病去;甚或,丟了性命。”
陳世官只管搗蒜一般地叩頭,“微臣妄議太祖皇帝、皇後娘娘,微臣已然罪該萬死……”
忻嬪終於滿意地笑了,“只可惜你說了那麼半天,說的都是遼陽州的清河湯泉,卻不是遵化的湯泉行宮。”
陳世官滿面為難,遲疑良久,方才又道,“遵化的湯泉行宮在聖祖爺年間,自是留下治癒孝莊文皇後的美名去。只是……後來的種種,已經將那處,烙印上了不祥的徵兆去。”
忻嬪精神一震,坐直了盯住陳世官,“你說,怎麼個不祥法兒?”
陳世官一副已經自知大難臨頭的絕望模樣兒,直挺挺跪著,沉沉閉上雙眼。
“回忻嬪娘娘……當年先帝爺登基之後,將聖祖爺的十四阿哥允禵囚禁於此。先帝下詔‘貝子允禵,著留陵寢附近湯泉居住,俾於大祀時行禮盡心’……允禵在湯泉,一住就是三年有餘。”
“雍正四年五月初二日,蔡懷璽向湯泉允禵府中投書,企圖推舉允禵登基篡位……先帝這才將允禵從湯泉行宮押解回京師壽皇殿禁錮。從此以後,遵化湯泉也未再見到有清朝王公在此居住的記載。”
忻嬪心下也是咯噔一聲兒,“怪不得咱們皇上在位二十八年,卻從未親自駕臨過這遵化的湯泉行宮,原來是如此的不吉利啊!”
忻嬪說著卻笑了,“可是皇上卻叫皇後去了。呵,皇上對皇後,可當真是夠狠啊!”
陳世官伏地道,“所以微臣才說,皇後赴湯泉行宮,怎還有可能拔除病根兒去?體表的病是可解,可是皇上的心——又安能更改了去?故此微臣擔心,湯泉行宮歸來,等待皇後娘娘的不是康複,反倒是更深的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