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的夜晚,月光正亮。玉如玉盤,清光滿天地。
“……瞧這月亮,像不像圓子那臉蛋兒?”
婉兮便也笑了,將頭歪在皇帝肩上,“奴才可沒看見圓子,奴才只看見了皇上。如此君子如月,如此光耀人間,如此君臨天下,那都唯有爺一人才是。”
皇帝勾起唇角,將婉兮的手攥得更緊些。
“……我就知道,咱們圓子是應天命而生的孩子。”
婉兮心下自然歡喜,可是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水天之上,靜謐無人的緣故,她心下曾經壓下去的一縷惆悵,還是悄然重又浮上心頭。
“可是……爺在乾隆二十五年歲朝做試筆詩的時候兒,咱們小鹿兒,還在啊~”
“被明月兮配寶璐”,乘船涉江的,那是小鹿兒啊。
皇帝輕輕嘆息一聲兒,伸手將婉兮的頭按得更緊些。
“爺就知道,那試筆詩裡的話兒若是早說給你去,反倒叫你難受。故此爺一直忍著,沒叫你知道,直到今年爺才叫你自己去找見了……”
皇帝歪頭,輕輕垂眸,“九兒,你信天命麼?爺是天子,爺不能不信;不僅僅是爺,皇祖,乃至歷代先祖,都同樣篤信天命。故此皇祖當年並非只是因為爺在牡丹臺上背誦一篇詩文,就足以博得皇祖的歡心去。九兒啊,一篇詩文如何足以承擔天命?”
“這大清的江山,該託付給何樣的子孫去?不僅僅是博聞強記,更不僅僅是聰明伶俐,除了這些之外,還必須得確保這個子孫,能承擔得起天命啊。”
皇帝在婉兮掌心裡隱隱畫下幾個字,“爺的八字,皇祖早已知曉,且早已命人批過了爺的八字去,得了吉讖去。”
皇帝劃在婉兮掌心的八字:“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皇帝八字的吉讖,婉兮更是不敢聲張,只能在心底默唸:
——“生成富貴,福祿天然”;
——“文武經邦,為人聰秀,做事能為,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
——“諸事遂心,志向更佳”;
——“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能,子息極多”……
皇帝八字,天幹庚辛丙丁,火煉秋金,是天賦甚厚的強勢命造,術語稱為“身旺”;地支子什卯酉,局全四正,男命得之,為駟馬乘風,主大富貴。
婉兮半晌只敢輕聲低語,“皇上八字,富貴天然,為人仁孝,壽元高厚……已是囊括‘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
皇帝輕笑,便又攥了攥婉兮的手,“所以爺才會那般在意‘五福堂’。”
“皇上的意思,是說小十五的八字甚好,可堪天命麼?”婉兮輕垂臻首,“……可是乾隆二十五年歲朝,小十五尚未臨盆,他的生辰八字還是未知之數。”
皇帝點頭,“可是爺最重周易。故此在乾隆二十五年守歲之夜,為新的一年推演周易,得此吉讖。卦象所示,‘榑木初暉少海紅’……”
婉兮知道皇帝有多重視周易,不說別的,便連皇帝最愛的“三希堂”的北室門上便懸掛皇帝禦筆“自強不息”匾額。“自強不息”語出《周易·乾卦·象上傳》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三希堂”以“希天”為宗旨,天子以“敬天”為畢生追求,以“乾”命名年號,以“乾卦”影象為璽印、徽號,故“自強不息”作為對“天”和“乾”的經典解釋,懸掛於皇帝書房寶座之右,為皇帝的表心之語。
乾隆十三年時,皇帝重定交泰殿寶譜的時候兒,原本貯存在那殿內的玉璽並無定數,皇帝根據《周易大衍》“天數二十有五”,定下存在交泰殿的玉璽數為二十五枚。便從那一年,實則婉兮已經隱約對皇帝對“二十五”這個數字的情有獨鐘,已是有所覺察。況且皇帝自己也是二十五歲登上大寶,一切便都這樣巧合。
“原來如此,”婉兮雖說高興,替小十五高興,越發敢相信小十五是應天命而生的孩子;卻……一個當母親的心裡,終究還是忍不住替小鹿兒感傷啊,“奴才只是,回頭去,依舊還是忍不住心疼小鹿兒去。”
這樣說來,倒彷彿是小鹿兒在種痘之前,上天已經給了預示,小鹿兒或許扛不起天命,而天命應該由即將出生的弟弟來扛……便彷彿是小鹿兒沒能熬過種痘,也是天意的體現了去。
皇帝擁住婉兮,“天命如此,我亦不忍。所以我才將那詩、那畫兒藏了三年去,才叫你看著啊。”
雖然已是過去的事,雖然此時自己已經又有了小十五、石榴兩個皇子,可是小鹿兒終究是長子,在婉兮心中的位置是不能取代的,婉兮終是在這水天之間,藉著夜色星輝,好好兒地在皇帝懷裡大哭了一場去。
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婉兮的淚,原本晴光映照天地的月色不知何時悄然隱退,不久外頭傳來滴答之聲,皇帝和婉兮尚未覺察,外頭高雲從已是歡喜地奔了進來,“回皇上、貴妃主子,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