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當年的曹家管著江寧織造的同時,又曾巡視兩淮鹽政,倒是與婉兮的族兄吉慶是一模一樣。
不過婉兮還是不敢大意,“可是他們曹家……早已在先帝時,便因罪抄家而敗落了。這個曹雪芹終究為罪臣之後,你們這些王孫公子愛慕他的文筆才情,雖說情有可原,可終究還要小心些才是。”
皇子的身份不同於其他宗室,朝廷歷來忌諱成年的皇子私自與外臣結交;更何況,這位曹雪芹還是罪臣之後,且因為他是曹家子弟,又難免因為他而聯絡到康熙爺去……這便是會叫皇上都忌諱的。
永璇小心答,“令額娘放心。不是兒子主動去結交這位曹子,而是因為他如今的差事,倒是恰好與咱們近便。他如今啊,在右翼宗學擔著個管文墨的差事,與一眾宗親子弟朝夕相處,結交倒是自然而然的。”
所謂“宗學”,便是朝廷創立了給“黃帶子”宗室子弟們念書的學校。但凡沒資格選入宮中,在上書房中為皇子侍讀的宗室子弟,或者家中並無私塾的宗室子弟,皆可在宗學中念書。
所謂“右翼”,是按著八旗制度,八旗分左右兩翼,而成年分府之後的宗室們也各入八旗的旗份,故此左翼四旗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右翼四旗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各設宗學一所,分別在京師的東城、西城。
宗學中的學生都是宗室子弟,盡管有些是閑散宗室,可是腰間卻都繫著黃帶子呢,自也是非同小可。曹雪芹既與他們朝夕相處,他的文墨自然便最先被這些宗室子弟們所得,最先傳入的就是王孫公子的這個圈子。
彼時與曹雪芹走得近的宗室子弟是敦誠、敦敏、福彭等幾位。他們也向曹雪芹描述了王侯公卿府邸的諸多生活細節,為《紅樓夢》的成書,提供了養分。
婉兮這才放心點頭,“那就好。”
說著話兒已是走出了垂花門,到了大門處。一道垂花門便已經隔開了內院與外院,官女子一般便不準走出垂花門,那到此處,永璇便已經與翠鬟隔絕開了。
永璇垂眸回望,眼神中流露出太多不捨。
婉兮便忍住嘆息,又問道,“倒不知此時曹家在江南的故宅,已變成何模樣了。”
永璇忙回神,勉力一笑道,“曹家所居,自是江寧織造府,此時自不必擔心;曹家後頭還有一座園子,便應是他書中後頭寫到的‘大觀園’。這座‘大觀園’雖說險些荒廢,不過乾隆十三年,已經被袁枚購去。袁枚將此園改名‘隨園’。”
婉兮倒也輕舒一口氣,“以袁枚之才,那園子落在他手中,當也不算辜負了。”
永璇笑答,“正是。只可惜兒子腿腳不濟事,沒能跟皇阿瑪隨駕南巡。不然,兒子倒是想到那園子裡去看看。”
婉兮眸光輕轉,緩緩凝注永璇,“你岳父尹繼善大人,便為兩江總督,想來江南的情狀,便沒人比他更清楚的。更何況尹繼善大人自己便是飽學之士,與袁枚也該投緣,故此園子,你岳父便必定該去過的。”
永璇便微微一震,情知已是再瞞不過婉兮。
永璇在廊下急忙單腿跪倒,“兒子不是故意想隱瞞……兒子只是,只是在令額娘宮裡,並不想提岳家。”
婉兮點頭,“我知道你不想提,所以這是我提起的。你只是回我的話兒罷了。”
永璇黯然垂眸,“令額娘說的對,兒子得的《紅樓夢》抄本,最早的一本實則是尹繼善送進來的……尹繼善知道兒子素日深居簡出,唯愛文墨,故此他得了《紅樓夢》這便送了一本進來給兒子。其實曹子雪芹,也曾經被怡親王為尹繼善府上幕客,就是在尹繼善府中,曹子才得以安安穩穩將《紅樓夢》寫完。”
婉兮心下微微一轉,“這樣說來,也是一段緣分。我聽聞尹繼善大人年少時,便曾為老怡親王府中的記室,是管文墨的差事;而曹雪芹又被如今的怡親王弘曉引薦給了尹繼善,這自是兩代文人的惺惺相惜。”
永璇點頭,“雖曹子託名為尹繼善府中幕客,可其實尹繼善極愛其才,故此從未只當幕客看待,甚為禮遇。故此曹子才得以不愁衣食地完成此著。”
婉兮點頭,“……我只是猜,你的福晉,怕也是看過的。”
永璇輕咬嘴唇,不願回答了。
婉兮心下自也明白,忍住一聲嘆息,親手拉起了永璇,為他將肩頭飄落的幾片飛花拂落。
正是春日,豆蔻滿枝頭,一陣風來都是落英繽紛。
“我就送到這兒吧。你且放心回去,留著你的心意,靜待時光。回頭,我必定將你這話本子交給翠鬟去。”
婉兮是長輩,又是貴妃,能親自一路送出垂花門來,已是天大的恩典。永璇便忙跪安,“……兒子,這便告退。翠鬟,兒子還求令額娘看在兒子的面上,多看顧一分。四月大婚之期已近,令額娘千萬,別叫她難受。”
婉兮嘆口氣,“你放心。四月裡我會設法叫她家人進宮來承應,叫她好歹見見家人。有了家裡人的陪伴,她必定會舒坦多了。”
永璇便又是灑淚而別,獨自出了“天地一家春”的大門,混沌而去,還不住舉袖拭淚。
他走得急,腦袋裡又是昏昏沉沉的,方沒留神外頭的樹叢花影裡,早就多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瞧見了永璇的身影,不由得輕笑一聲兒,“喲,這算怎麼回事兒啊?即將完婚的成年皇子,說進內廷就進來了,在裡頭一盤桓就是大半個時辰。這又不是他本生額孃的寢宮,這又算個什麼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