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應該是沒有哭,因為她沒聽見自己的喉嚨發出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來;她只是靜靜坐著,可是那眼淚就是默默無聲地從眼睛裡不停不停地落下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子,是不是在哭;她都不知道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是不是應該用這樣的方式來哀悼。
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更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皇帝已是第一時間過五福堂那邊去了,玉蕤和歸雲舢等人都死死攔住她,不叫她動彈。
她喉嚨裡沒有哭聲,便還能說出話來,她說,“玉蕤啊,你們別光攔著我,你們去攔住陸姐姐才好……告訴她,別去看小鹿兒。小鹿兒是出了一身膿皰的時候兒,小鹿兒必定不希望叫他的慶阿孃看見他這副模樣兒。”
玉蕤和玉蟬等人雖說攔著婉兮,可是她們自己何嘗不是也都個個兒哭得早已紅頭腫臉了去?
在場就歸雲舢一個男子,他眼瞧著女人們這樣兒都是不行,他便伏地叩頭,“微臣回令主子,令主子這會子便是再難過,也絕不可傷了心;令主子為十四阿哥難過,卻也不能再傷了胎氣去……”
歸雲舢的聲音不大,卻在這一片哀慼的暖閣裡,不啻於打響了一個小小的雷聲。
婉兮被雷聲劈得呆住,抬眸愣愣望住歸雲舢。
“小歸禦醫,你……說什麼?”
歸雲舢伏地叩頭,“回令主子,是!”
歸雲舢抬眸,眼裡也有水痕,卻還是揚起更多的笑意來。
“昨晚令主子昏倒,及至今日,微臣已經為令主子診脈多次。便是從前還有些不敢料定的脈象,這會子已是可以認定了——微臣恭喜令主子,恭喜皇上,令主子已然又有了近兩個月的喜脈了!”
婉兮一時驚住,只能呆呆望住歸雲舢,卻已是說不出話來。
歸雲舢也是欣慰地含了淚道,“此前一個月,微臣為令主子請平安脈時,隱約已是察覺;只是那會子令主子因身子初初康複、又忙碌,故此脈象略有些亂,故此微臣尚且不敢說準。”
“此事重大,微臣生怕說早了,說錯了,倒叫令主子空歡喜一場,故此才一直忍著沒說;昨晚到今日,微臣連著把脈多次,便是怎麼都敢料定了……”
玉蕤和玉蟬等對視一眼,終是忍不住,抱住彼此已是哭出了聲兒來。
上天可憐見兒,主子剛失去十四阿哥,上天卻又送來了一個新的皇嗣。
這世間,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痛的莫過於喪子;那麼這世間能夠醫治一個母親的喪子之痛最好的藥方,何嘗不是就在這會子,便又送來一個孩子啊?
婉兮按著嗓子眼兒,那裡面發出的啞啞的聲音,便連她自己都已經不知道是哭聲,還是笑聲了。
只是啊,再怎麼分不清悲與喜,她這會子卻也明白,小鹿兒已然離去,她此時便是再難過,也必須得收起眼淚。
血脈有延連,小鹿兒走了,這個孩子來了,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還有機會,將所有的心意,將所有對於小鹿兒的疼愛,將所有還有去年剛失去的那個孩子的歉意,全都留給此時這個新來的孩子。
——這便也是給小鹿兒,還有去年那個失去的孩子的,最好的紀念。
婉兮毅然擦幹了眼淚,皇帝也已歸來。
皇帝早已知道喜信兒,只是眼圈兒依舊還是紅的。他走過來與婉兮並肩坐下,將婉兮擁在懷裡。
“……你且放心,咱們的孩子,爺必定不叫這麼白白地走了;便是小鹿兒走了,咱們又一個孩子來了,爺也必定將更多的心,都加倍補償給咱們這個孩子去。”
婉兮忍住淚,用力點頭,“奴才不敢信天,因為上天已是連著奪走奴才兩個孩子了,卻半點預兆都不給……在這天下,奴才唯獨敢相信爺。爺說的話,奴才半點不疑;奴才便也替咱們的孩子,不僅是小鹿兒和這個新來的孩子,還有小七、啾啾,以及去年失去的那個孩子,一併給皇阿瑪,謝恩了。”
皇帝心下愀然一痛,將婉兮緊緊抱在懷裡。
“別說這些傻話。此時沒有君臣,只有父子。爺只覺愧對孩子們,不能如平民百姓家一般,每日親眼看著他們長大;你又謝什麼恩,嗯?”
婉兮含淚點頭,“因為爺是天子,是天下之父,爺要照顧的人是全天下兆萬人,不能只顧著他們幾個……”
皇帝心上更痛,便用力箍緊婉兮,低低誓言:“可是爺跟你說下:從今以後,咱們的孩子,爺必定如眼珠兒一般盯著!定不叫他們再離開爺的視野。”
“爺啊,從此要親眼看著咱們的孩子長大。絕不再錯過一天。”
失去了小鹿兒,便是再沉痛,幾個時辰後就是四公主的成婚禮。
三月初九一早,皇帝還是強忍悲痛,拉著婉兮,一併離了園子,回了宮去。
否則這“天然圖畫”島上,到處留下的都是悲傷的印跡。那五福堂裡,是小鹿兒離去的所在;而那些特為了小鹿兒點起的香油燈、錦繡彩坊,都要撤去,換上素白的……婉兮若留在島上,這樣親眼瞧著,又如何能不叫悲傷蝕骨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