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春,白居易新出爐的力作《長恨歌》廣傳於大唐,其中“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變成了男女訴衷情最時興的段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又變成了最時興的黃段子。年少成名,文風清新脫俗,老嫗能解,白天王無疑是中唐男女老少心中炙手可熱的偶像。他沒有一點偶像架子,反倒思路清晰,懸梁刺股,刻苦到滿頭少年白,創作出又一部又一部代表作。《長恨歌》大熱之後,他想起了給他帶來靈感的裴老前輩,覺得如今只有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沒能跟裴老前輩一樣誕生在開元盛世,一睹那些歷史浪潮、帝國興衰,實是有些可惜。他又頗喜歡與她交流,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得知她已搬出城外,正在一片桃花林中頤養天年。
是時早春,冰面初解,韶光為春風而醉。白居易與妻子楊氏乘八尺輕舟,度萬壑千巖,來到桃源深處,竹籬茅舍。門前站著一對男女,娘子楚腰纖細,郎君芝蘭秀發,俱有仙人之姿。他倆對著茅舍作揖道別,轉眼間一位滿頭白練的老太太走出來,慈眉善目地微笑著,目送他們離去。白居易認出了老太太的容貌,待他們走遠,上前斂衽道:“白某與妻楊氏拜見裴老太太。”
羲嵐道:“原來是白卿夫婦,怎的年紀輕輕的,頭發都跟我一般白了?”
“居易料想,這才不負家君美姓。”
“你啊,和初次碰面一樣,還是這樣貧。”羲嵐拄著柺杖,笑得沒了眼睛,“白卿正處風華正茂之年,應該忙得不得了才對,今日怎會想到來看我?”
“上一回受教於裴老太太,一直對裴老太太的詩畫與聰慧見解念念不忘,想再與您探討少頃,不知可會叨擾了您老人家?”
“那自然不會,可惜我孫女和孫女婿剛走,不然你們年輕人之間可能更有話題。”羲嵐開門請白居易入室就座,為他端上了胡餅與茶水。
楊氏道:“老太太的孫女和孫女婿是方才那兩人嗎?”
“是啊,他們都可喜歡你丈夫的詩了,那狂熱勁兒,比我父親當年迷戀李白的程度差不了多少。”
白居易驚喜道:“裴老太太連詩仙也認得!”
“我還畫了許多與他有關的畫。”她抽出桌上被鎮紙壓住的縞素,翻出一張畫。畫上的李白喝得飄飄若仙,把腳搭在案上,一旁的高力士蒼白清瘦,懷抱拂塵,點頭哈腰,卻是一臉尷尬。
“哈哈,好一張高公公脫靴圖!” 白居易拊掌稱絕,又瞅了瞅羲嵐手裡的其它畫道,“不知居易是否有幸一睹其它大作?”
羲嵐把剩下的畫都遞給他,他翻了一會兒,發現畫中的景象、事件與人物衣著均屬開元天寶年間,畫與畫之間似乎還有微妙的聯系,可以拼接成一個個故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道:“這些畫可都有典故?”
“有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故事。我的兒孫偶爾會來看我,每當他們乖乖圍在我膝下,便是要聽我講這些故事了。”
白居易翻了翻那沓畫,喃喃道:“每一幅畫都是一個故事……裴老太太,晚輩鬥膽,也想聽您說說這些故事。”
“當然,只是這些個故事很長,講完會花很長時間。你若不趕時間,我可以為你一一道來。”
白居易收斂了笑意,正襟危坐,行了叉手禮,充滿期望地望著她。她為他又添了些神泉小團,點燃寶鴨香爐,翻到第一幅畫。畫上也有春水桃花,一個小女孩坐在洛陽朱樓後院中散步,一群孩童則在桃花林裡作畫。羲嵐雙目變得柔和了些:“開元二十二年,這樣算下來,都有七十年了吧……那一年,我還是個小丫頭,故意炸傷了皇子,被父母送到洛陽,又被鄭家千金帶的熊孩子們激得畫了一幅丹青仙……”
如此,一個白日過去,月滿帝京,這竹籬茅舍卻無月,是以隔了一庭修竹。室內良夜燭明,爐香焚盡,案上縞素仍在,盤碗卻已空空如也。白居易忘了自己有多久無言,只是回過神來時,羲嵐已開啟窗扇,讓稀薄的月光落入房內:“天色已晚,恐怕二位今晚要在驛站留宿了。”
白居易抽出一幅畫端詳許久。畫上有一輪明月,明湖如玉鑒瓊田三萬頃。湖面一葉扁舟上,主角還是醉酒的李白。他手持金樽,眼神迷離,勾頭對著湖面明月的倒影,身體搖搖欲墜。白居易道:“這幅畫便是李太白在採石磯撈月溺水圖吧?”
“是的。”
“雖然以前從未聽過他撈月而死的傳聞,但這一死法更似他的為人,詩仙也算是歸得其所。”
羲嵐但笑不語。楊氏道:“聽您說到中途,我便心生佩服。原來裴老太太不僅是位智士,還是仙子託生的人兒。只是我有些好奇,從安史之亂結束後,您便再也沒有提過邢……不,太微仙尊。他最終回來赴約了嗎?”
羲嵐笑了兩聲,反倒坦蕩蕩道:“你是想問我,最後可是嫁給了逸疏?”
楊氏臉微微羞紅,未再追問。
白居易早發現了羲嵐並未將故事說完,也察覺到羲嵐如今子孫滿堂,可萬一夫君不是太微仙尊,話題豈不有些敏感,故而沒有挑明問。直到妻子開口,他終於遲疑道:“居易有一事不解。若按裴老太太的說法,邢逸疏其人當年權傾朝野,應該名震後世才對,那居易從未聽過他的名號,可是因為他曾說過,他會在離去後消除自己存在的痕跡?”
“或許,他確實不曾存在過。”
“什麼?”楊氏與白居易一同詫異道。見羲嵐點頭,白居易又道:“可是指他未能找到求生的方法,所以過世了嗎?”
“他一開始就過世了。”
“……什麼意思?”
“我告訴過你們,這是一個孩子們很愛聽的長‘故事’。既然是‘故事’,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不可得知。從頭至尾,我只是喜歡把故事畫成喜歡的樣子,又講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白居易夫婦皆語塞。羲嵐道:“現在我還有第二個故事,或許比較接近真實,你們可想聽聽?”
“好!”
翌日,曲江畔有文人吟詩作賦,放目一船春色,十裡湖光。白居易獨自站在曲江旁,只覺得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這一片景色,想來與當年並無不同。而另一個故事哪怕他沒見過,也忘不掉了。
乾元元年,史思明反,舉國上下血流千裡,放目盡是冠纓豺狼,死傷如積。李白因參加永王東巡,被流放至夜郎。乾元二年,關中大旱,天下大赦,流者均能重獲自由。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情緒大好,當下駕舟東還。途經白帝,他寫下了驚風雨而泣鬼□□篇:“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只是好景不長,李白被常年流離潦倒的生活拖出一身病,回到金陵便臥床不起。乾元二年,史朝義自立為帝。李白鬢雖殘,心未死,哪怕一生故作灑脫,但安史之恥未雪,臣子之恨不滅。他只恨不得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突厥血。同年,李光弼統領東南八道行營節度,出鎮臨淮,憑軾東徵,進攻反擊史朝義大軍。得知這一訊息,李白請纓殺敵。可行徑途中,他的病情加劇,從馬上摔下來,被送到族叔李陽冰家中,此後再也沒有起來過。後面的事都與白居易聽說的所差無幾。他寫下《臨終歌》交與李陽冰,嘆其一生大鵬飛振八極,卻中天摧之力不濟,遺恨而亡,享年六十二歲。
有些真相比白居易聽說得還要慘上那麼一些。例如楊貴妃的下落。羲嵐畫裡的楊貴妃被唐玄宗送到了東瀛,二人雖此生不得複見,卻有書信往來,算是成就了又一段牛郎織女的佳話。白居易聽說的是民間流傳的故事,既是他寫在《長恨歌》裡的那樣: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也就是說,軍士們強迫李隆基賜死楊貴妃,李隆基無能為力,只能賞她一段白綾,讓她在佛堂前的梨樹上結果了性命。聽羲嵐說第一個故事時,白居易還略感欣慰,只道是外傳楊貴妃已死,實際她真在那“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的島嶼上。
然而,在羲嵐告訴他的第二個故事中,貴妃的結局可是令人目瞪口呆。到馬嵬坡時,將士們已經積怨太深,個個心肺都被狗吃了般,把楊國忠拖下馬剁成肉醬,壓根解不了氣。看見楊玉環在馬車中半隱半現的婀娜身姿,他們咆哮著要李隆基賜死她,以免日後複國她報仇雪恨。李隆基臉都白了,但楊玉環沒有。一早從大明宮逃出來,她就知道自己不會有好下場。她默默流著眼淚,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平靜地對李隆基說道:“說玉奴是禍國紅顏,那未免高估了玉奴。因為在玉奴心中,陛下從來都是千古明君。縱觀古今青史,有哪一個朝代不是盛極必衰,又有哪一個朝代不是否極泰來。開元盛世,並非陛下一人之功;大唐之難,亦非陛下一人之過。現如今玉奴願意接受賜死,也並非因為承認了外界虛無的罪名,而是因為玉奴不願成為陛下的負擔。只願此去一別,陛下一生平安長樂。”
李隆基淚流滿面地拉住她的手不放,可外面士兵叫囂得厲害,鼓聲喧天,幾乎要把叛軍都吸引過來。她往外瞥了一眼,不經他同意,便當著李隆基的面假傳詔敕,要了白綾,掀開車簾。誠然,外有宦官捧白綾跪在馬前,但她還沒走下車去,黑壓壓的軍士人頭便沖了過來。他們把她從馬車中拽下來,當著李隆基的面,一個個沖上去行盡畜生之事。楊玉環都沒有時間引決自裁,便受遍羞辱,死於亂軍之中。但將士們恨她,才不管她是不是活的,該怎麼糟蹋便怎麼糟蹋。最後她死無全屍,連一塊完整的絲帛也沒有。確確實實是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李隆基捧著她零落的屍體,也確確實實是掩面救不得,血淚相和流。那一刻,馬嵬坡上的槐花都開了,滿地落紅滿樹蟬,兩棵槐樹連成了夫妻樹,結下連理枝。雲碧天高,一對海燕棲於枝頭,被人聲驚散,又回高空飛成雙。可惜萬丈紅塵中,只有李隆基一人的哭聲。
這後面的事,也與白居易寫的差不多: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