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中諸多想法一瞬而過, 眼底下的陰霾叫人看得膽戰心驚, 何況唇角勾起的那抹要笑不笑的弧度, 李祐自己不清楚他現在看上去有多陰暗,彷彿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濕冷得令李泰側目, 並且暗自警覺。
明明口中說著祝福的話語,然而細微的表情動作透露出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訊息,李泰裝作不知道, 依舊笑著跟他交談打趣,然而心裡卻偷偷鄙夷著這個和他同父不同母的弟弟。他還太稚嫩了, 他私底下的一些小動作在李泰看來完全就是低賤的把戲, 想要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怕他自己才是被當做猴耍的那一個吧?
雖然李泰對於太子之位也有些遐想, 然而這並不代表他願意讓別人窺覷這塊蛋糕,何況是用那些手段。看來在和太子競爭之前, 他要先解決這個弱小的敵人, 以防差錯。
兩人沿著花滿枝頭的林間小道同行, 卻又各自心懷鬼胎。
季嬋在外殿已經等待了有一會兒了, 帶她前來的阿青進去通報,她身邊只有一兩個小宮女左右相陪等候,後宮並不怎麼熱鬧, 反而格外的靜謐, 看來長孫皇後不喜歡吵鬧的環境。
不過也是,這樣的一個溫婉女子,又身患重病, 理所當然的需要舒適安靜的環境來靜養。並不像電視劇裡頭演的那樣,後宮四處都是出來亂逛的妃嬪,季嬋除了見過了兩王,其餘的卻是一個衣角都沒看到,來往的宮女宦官井然有序,偶爾有低聲的交談,但又很快散去,看來是在交流工作方面的。
宦官面白無須,體格稍顯清瘦,但是並不是熒屏上的那種娘娘腔,而是表面和常人相差不遠,神情肅穆,沒有半聲嬉笑。
季嬋放在身側的手有些僵了,她至少一炷香沒有動彈分毫了,最多眨了眨眼。畢竟在這種氣氛下,她實在不敢有太多動作和造次,免得驚擾了裡面的國母。
“季娘子,請跟我來。”平板的聲音如同天籟,阿青踏出殿門,伸手引導季嬋去面見長孫皇後。
季嬋小心翼翼的提起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音的跟在她後頭,心跳越來越急促,廊下飛來的隨風亂紅拂過臉頰,面板上泛起些微瘙癢,然而她卻不敢去撓,就連幾縷發絲貼在唇邊也沒有那個膽子撥開。
內室的地板是打磨得光滑的木板,季嬋跟著阿青彎腰福禮問安,視線所能觸及的只有飄蕩的繡緞帳子,緊接著上方傳來一個輕柔的嗓音,“起罷。”短短兩個字卻蘊含著無盡的威嚴。
“你便是季嬋?不用緊張,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你。”長孫皇後輕笑道。她打量著眼前的秀麗姑娘,樣貌不算出色,但也是好的,看得出來她很緊張,甚至還有些膽怯,但卻努力適應著宮內的條條例例。長孫皇後反倒喜歡這份規矩,安分乖巧的人總比大膽肆意來得討喜。
“回皇後殿下的話,民女正是季嬋。”季嬋侷促不安的站著,迅速抬眼和長孫皇後對視了一眼,在觸及對方溫柔的笑容後又急忙避開,心中的激動幾欲湧出。這可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長孫皇後,唐太宗李世民的發妻,她果然和史書上描寫的一樣賢德溫和,渾身散發著知性的光輝!
“阿孃。”一直倚靠在長孫皇後身邊的小兕子有些坐不住了,她雙眸晶亮的看著季嬋,濕潤滾圓的大眼睛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兩頰邊粉嘟嘟的軟肉微微鼓起,玉雪可愛的模樣讓季嬋恨不得現在就上前把她抱起,只是小孩的家長就在一邊看著,她實在是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
長孫皇後輕輕撫了撫兕子的頭道:“今日令人請季娘子過來,是因為有一件事相求,兕子似乎特別喜好畫畫,而又對季娘子極為推崇。本宮身為她的娘親,自然是要滿足她的願望的,所以想請季娘子幫忙教導一下兕子。”
果然如阿錦所說,季嬋無奈的抿緊了唇,一副為難的模樣,“民女畫技淺薄,當不得公主的教習先生。”她還是想掙紮一下。
長孫皇後語調輕緩的打斷她,“季娘子莫要妄自菲薄,本宮見過你的字和畫,自然是當得的。”她態度一如之前,卻蘊含著一股強勢,“如果方便的話,不如現在就開始教習吧。”說完不等季嬋開口,直接令阿青尋來小兕子日常用的顏料紙筆,擺放在桌案上。
見此季嬋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她告了一聲罪,撈起裙擺跪坐在兕子身邊,開始慢慢指導她繪畫。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周圍靜悄悄的,長孫皇後半依靠在榻上閉目養神,季嬋已經忘記了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坐姿也有些隨意了,阿青皺起眉有些不喜。而長孫皇後半睜開眼看了看,這個時候的季嬋正折起兕子的衣袖,再用綢帶打了一個蝴蝶結,露出白嫩的腕間。
小兕子明顯覺得手腕靈活了不少,袖口也不會沾上顏料了,她沖季嬋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然後繼續全神貫注的畫畫。
長孫皇後和阿青頓時臉色柔和了許多,因為這個小細節對於季嬋好感頗增,就連之前隨意的坐姿也被她們理解為疲倦了想放鬆,人之常情。
等到李承乾帶著李治匆匆趕來,裡面一派和諧,季嬋正在給小兕子改畫,而阿青卻撿著布料比劃著,是不是詢問季嬋幾句,就連長孫皇後偶爾也能說上幾個花樣。這與平常全然不同的氛圍嚇了他一大跳,直到身邊的李治叫了一聲“阿母”,這才回過神來。
長孫皇後先是一愣,隨即坐正,被兒子看到另一面的她有些不自然,然而很快就恢複平日的樣子,柔聲道:“吾兒來了?為何一副急色匆匆的模樣?”她的目光掃過微喘的李治,把小孩拉過來,白淨細膩的手伸過去撫了撫李治後頸,果然汗濕了。
李承乾略有些尷尬,季嬋入宮小半天了卻久久未傳來訊息,他怕出事,實在是坐立難安,只能帶上雉奴匆匆過來救場。好在事情並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發展,她們相處得出乎意料的好,他也能放下心來了。
“聽說阿母先前宣召了靜雲仙人,兒心有擔憂,便過來請安。”說到這裡,李承乾的眉微微蹙起,眼底滿是擔心憂慮。時下人們信仰道教,並將女性道士稱之謂‘仙人’,靜雲仙人是長安最為有名的道觀裡頭的一名女道,經常給皇室貴胄、國公夫人祈福以及問診,在這貴婦人圈中十分有名,而長孫皇後被病魔纏身已久,聽聞了靜雲仙人的大名,便立即將人請進宮內。
靜雲仙人也的確醫術過人,問診長孫皇後這一年多以來,時常把人從鬼門關救回來,使得長孫皇後病情漸漸平緩下來,雖然還是時常需要靜雲仙人配藥,但並沒有什麼大礙。
“並不是什麼大事,吃過藥便好了。”長孫皇後命名下人端來糕點,看向李承乾,心裡被自家兒子的關心溫暖得熱乎乎的。
靜雲仙人給長孫皇後從頭到尾都是配製的同一味藥,這藥一直吃,只治標不治本,反而讓長孫皇後更加的依賴了。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的李承乾隱約察覺不對,但是看著長孫皇後吃完藥明顯紅潤了許多的臉色,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來。
只怕是自己想多了吧,李承乾稍稍放下心來,專注的看著正在繪畫的兕子和季嬋,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溫柔在臉上浮現,既有對兕子的,也有對季嬋的,對方被他投射過來的熾熱視線看得很不自在,只能低下頭佯裝幫兕子看畫,而露在外面細嫩白皙的後頸卻染上了淡淡的紅。
見她無措的避開,李承乾低不可聞地笑了,隨後慢條斯理的翻看著桌案上小兕子已經畫完了的畫。
被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撩得臉紅心亂?季嬋十分的唾棄自己。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她十分懷疑自己是被歐陽永傑刺激到了,竟然隱隱約約的覺得如果結親的物件是李承乾還比較好接受,然而這完全是腦子秀逗了才會出現的想法吧?天潢貴胄,可不是她可以隨意攀附的。
她故意忽視內心深處的動然和好感,不斷告誡自己,不要沉迷,更不要給對方任何的、哪怕只是一絲一縷的希望和可能,最好一把把人推開,這樣雙方才能相安無事。
而另一邊的長孫皇後險些打翻了手邊的糕點,她的心裡驚疑不定,望著兩人的相處,腦中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漸漸形成,承乾的性子雖說向來是溫柔體貼,但是對待一個平民女子的態度也太過殷勤了些吧?他不知不覺帶出來的那份柔情叫長孫皇後十分的慌亂怪異,垂下眸子暗自猜測,卻又不相信的推翻。
不礙事,來日方長,究竟是什麼因由,她總會看出來的,長孫皇後看向季嬋,目光平淡,一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