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裡頭第一次走商的新僕手肘撞了撞旁邊人的腰,小聲問道。“這些人有什麼門道?為什麼咱得給人讓路?”
那人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撿了小棍偷偷指了指護衛們腰間的布包,道:“看見了沒。”
“看見了,有什麼奇怪的?”趕車的還是個小孩,哪怕有二十多個人,但也實在犯不著這麼小心吧?
那人側頭瞧了他一眼,收回小棍,在地上畫了畫,指著圖案道:“那個形狀,是刀!我一兄弟投軍時我見過一眼,大刀銳利,拔一根頭發往上頭一吹,斷成兩截,如果拿起來往你小子這兒一劃!”他猛地將小棍紮在健僕胯間,嘿嘿一笑,“傳宗接代的本事就沒有咯。”
新僕下意識兩腿並攏,神色僵硬,看他們的眼神也充滿了畏懼,心裡一個勁兒的後怕,終於不敢再問。
即便小璟一路揚鞭,距離揚州還有好幾天的路程,越往南走,商隊越多,口音也逐漸統一,嗓音低柔得像天氣一樣,和風細雨的。啟程之前,小璟就將馬車內收拾得十分舒適,不僅車底鋪了毛毯,甚至還放著兩個靠墊,角落裡有小櫃,中間有個案幾,像馬紮一樣可以合攏收起。
李承乾如果倦了能小憩一會,無聊了還有書看,餓了只能稍微將就一下,途中停留時買的面餅在火上烤一會兒,外頭焦酥,撕開後裡面冒著熱氣,裹了油汪汪的野雞肉塞|入口中,倒也算是美味。
跟隨在身邊的護衛都是皇家護衛,出自三衛之一,不僅身份高,武功也不差,而趕車的小璟更是眾人之間隱藏的高手,雖然被充作車夫,但沒人小瞧他,單憑他小小年紀就能跟在太子在身邊這一點就無人膽敢輕視。
沿途雖然走的是官道,但畢竟商隊多,在山匪強盜眼裡那是一批批的肥羊,冒險一次三年吃飽,不知死活攔路打劫的自然不少,李承乾也碰過幾次,但畢竟都是烏合之眾,就跟送上來給他們松筋骨的一樣,小璟輕輕鬆鬆都能連著斬殺三人。
再往前就是一處連線山陽和揚州的要道,前面設有驛站,但凡軍務緊急報告、諸州要事和賀折等等身有憑證之人才能在此入住。李承乾雖然都不屬於這其中任何一樣,但畢竟他的身份特殊,這驛站他自然住得。
驛長是個身高八尺的大漢,身後跟著兩個小吏,見車馬停在門前,上前先行拱手行禮,開腔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驛牒何在?”
李承乾下了馬車,小璟從袖袋中取出公文,見到證明,驛長為之一肅,恭恭敬敬的把人迎進門內。
“驛站簡陋,茶水粗淡,還請俞郎中勿怪。”驛長口中說著,手上動作不停,他將煎過的茶餅投入小鍋中煮沸,片刻倒入碗內,呈在桌上。
雖然話是這麼說的,但實際上這處驛站是商隊往北的要道,身後又是繁榮的揚州,既然都喝得起茶,又怎麼可能真的如驛長所言的簡陋,不過是客氣話罷了。
李承乾自然不會當真,他坐在塌上,一邊搖晃著茶碗,一邊道:“來時途中,我遇見了不少山匪,驛站此處駐軍數百,怎麼還能讓這種打家劫舍的強盜如此猖狂?”
驛長立於面前,身軀微躬,額上冒出冷汗,答道:“還請俞郎中莫要怪罪,某不敢相瞞,只是這山匪自稱是小江豹,匪首據說還是揚州水匪江豹寨的連襟。他將手下的人分為數股,不斷滋事擾民,無論得手與否都隱入山林,某等也曾領兵剿匪,只是次次都被察覺,尋了好幾日仍然不見其蹤影……”
“竟已囂張至此……”他素來都是一副風光霽月的模樣,此時卻是臉色陰沉,讓人不敢直視,“莫非有什麼求神問卦的本事不成,否則怎麼會次次察覺,事事知曉?”
驛長嚥了咽口水,小心回道:“但的確行蹤詭異……”
李承乾冷冷掃他一眼,“怎麼?施驛長也覺得他們有求神問卦的本事?”
“某妄言,還請俞郎中莫要見怪!”
“馭下不嚴……”意味不明的說了半句,李承乾收回目光。他現在頂著俞修的身份,自然不好太過苛責,否則叫人一狀告到禦前那可就不好了,於是緩了聲道:“陛下命我徹查揚州水匪之事,既然這匪首是江豹寨的連襟,我就先拿他試試刀。附耳過來,你將這個訊息傳出去,就說……”
夜裡風停雨歇,李承乾側身臥在榻中,黑發散開,幾縷勾住唇角,窗外枝椏晃動的聲音清晰入耳,他輕輕的嘆了口氣,睜眼望著桌上要熄不熄的燭火,想起聽到的訊息來。
商人,這是當下之人最為不恥的職業,他比之農夫還要地位卑賤,而堂堂揚州刺史,竟然要將女兒下嫁給一個商人之子,無論是誰知道了,都免不了嘲笑上一句,該不會是傻了吧?即便嚴家再富有,那也是一個低下的商戶不是?此事若是傳出,怕是要被外人誤以為揚州無青年才俊,否則刺史之女何至於下嫁商賈?
還有青雀……
李承乾冷哼了一聲。
身為揚州大都督,竟然連手底下官吏的動作都不知道,說他馭下不嚴倒也算輕的了。
根據訊息,來往密切這本就是一個曖昧的詞,還有兵防上的調動,方文鶴他究竟是想做什麼?該不會真的和水匪有什麼關聯吧?恰巧?他不信。
李承乾腦海中思緒紛雜,只覺得這三方似乎有關聯但偏偏又無法佐證,隱約抓到一點苗頭卻被窗外傳來的聲聲鈍響驅散,他赤腳下榻,抬手開啟窗戶,剛開了一條縫,就看見一團烏黑宛若離弦的箭直接沖入懷裡,緊緊扒著潔白的褻衣不放。
他的眼裡染上能將凍冰融化的暖暖笑意,將墨團似的烏鶇託在掌心,輕聲問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又說,“這驛站也沒有宮裡頭的點心什麼的,只能倒點水給你喝了。”他走到桌前,提起水壺倒了一碗水,又拿了筆架,剛要將烏鶇放在上頭,卻摸到了它爪子上面抓著一個小竹管。
李承乾心思一動,將燈盞撥亮,伸手取下竹管,拔開塞子,將裡頭的東西傾斜出來——結果自然是倒了滿手的顏料。
他頗有些哭笑不得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尖戳了戳烏鶇的小腦袋,見它不明所以的歪頭,又低下去喝水,不由得輕聲嘆道:“你這小東西什麼時候還學會偷東西了?等喝完了就回去罷,她找不著你該擔心了。”
烏鶇停下喝水的動作,向前蹦了兩步,親暱的在李承乾袖上蹭了蹭,宛若小兒的嬌態讓他心軟了軟,卻還是將它放出窗外,窗門合上,仍有兩聲“咄咄”聲傳來,然後就是翅膀震動的聲響,想來是依他之言離開了。李承乾稍坐片刻,將竹管拿了起來,用一旁的手帕擦拭幹淨,收入一個匣子中,做完這一切他才勉強有了睏意,自是上榻歇息了。
此後又過了三日,李承乾仍然未離驛站,整日在院中書寫繪畫,半步不出,似乎對那些暗地裡蠢蠢欲動的人物毫無知覺。
驛長和兩個小吏公事外出,僅留一個溫少丞在驛站內管事,因為性子怯懦,底下的小吏乃至兵卒對他是陽奉陰違,面上恭敬背後卻又是一套。是以當他管事時,這些人都清閑散漫了不少,就連門口看門的一個四十許的老卒,都敢倚在牆上和行人話家常。
“最近有什麼新訊息?”行人手裡頭拿著一包糕點,看起來像是和兵卒聊天,但是眼角的餘光不時掃過四周。
老卒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也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說起來,還真有個大大的好訊息。”
行人將那包點心遞給老卒,老卒接過來揣入懷內,拍拍落了灰的長袍,道:“驛長外出了,還有這兩日吳州上來的一支商隊,前往長安易貨,車上據說運了三箱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