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間地頭的大部分農作物都收了,就連楊家的花生鄰裡也幫忙收拾全了,撥了果實攤在日頭下曬,花生秧則是堆在田裡,等幹了再揹回來當柴燒。放眼望去,田地裡一片荒蕪,只有季嬋種的那片香芋仍是亭亭玉立著,像是半埋在黃土裡的碧玉,露出極為鮮亮的翠色。
香芋喜水,所以種植它的那片區域就算不是泥濘不堪也是濕潤的,李高明剛踩下去,鞋底就陷進去了一半,褲腿也濺上了些許泥點,頓時僵立在原地,不肯再動。
他今天來就是打算把香芋帶回去的,所以特地帶了女婢和隨從,季嬋來地裡收芋頭的時候他跟了過來,還指揮了奴僕下去幫忙,只是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原本站在田埂上看著的他腦子一抽也下了地,還弄髒了褲子。
李高明有些無奈的攤開自己白淨的雙手,拿了楊老爺子擱置在一邊的鋤頭,試著挖了幾下地。剛拔起一株芋頭的女僕轉身剛好看見這一幕,登時臉色一變,也不敢上前搶奪,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在他身旁勸阻。
“殿……郎君!這種粗活怎麼能您親自做?還是放著讓奴婢來吧?”
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老爺子也是被嚇了一跳,他雖然不知道少年身份,但是看其言行也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子弟,怎麼能讓他幫忙挖地呢,所以他也趕緊跟著勸。
“是啊,李小郎君,這鋤頭拿久了會磨手的,還是讓老朽自己來吧。”
李高明看著楊老爺子消瘦而憔悴,帶著褐斑和皺紋的臉膛上,嘆道:“老翁莫急,某並非嬌生慣養在家的小兒,家母種桑養蠶,家君也曾親伺農事,教導某等須知一米一飯皆辛勞所得,某不敢忘。”又笑著接著說,“今天也正好借這個機會體會一下種糧食的辛苦,才知道學會感恩。”
女僕和隨從見勸不動他,也只能站著幹著急,季嬋拖著一大把芋頭植株回來,看見李高明手腳笨拙的揮舞著鋤頭,非但沒有阻攔他,反而站在一邊指點該怎麼拿,鋤頭要往哪裡挖才不會傷到底下的芋頭,又告訴他不要去碰芋頭斷口流出的汁液,因為這樣會導致面板紅腫、瘙癢雲雲。
她怎麼說,李高明就怎麼做,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直接撂擔子不幹,反而虛心請教,埋頭苦幹,全然不像個貴胄公子,比季老師帶的那個班的孩子還要乖巧,搞得季嬋都不好意思繼續奴役他了,趁著楊蘭來送水的間短,讓他坐在田埂上休息。
楊蘭不僅送來了水,還有幾個小木凳,特地拿來讓他們休息的時候坐的。水是季嬋用玫瑰紅糖泡的,溫熱微甜還帶著淡淡的玫瑰花味,她這幾天來了月事,難免會有腹痛,喝這個正好。
“這是胡床?”
李高明看了看小木凳,盡管是用詢問的語氣問季嬋,但是他心裡已經認出這個木凳子是類似胡人坐的小馬紮,只是沒有那麼精細。他也是見過胡床的,雖然有點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坐起來是真的舒服。李高明往凳子上一坐,又端起紅糖水喝了,竟覺得有幾分愜意,畢竟如果讓剛幹完農活的他繼續那種端莊規矩的跪坐法,他也是受不住的。
季嬋捧著紅糖水小口小口抿著,看著面前這一片碧梗翠蓋,想起了她家以前後屋處也有這一抹濃綠,她偶爾也會帶著弟弟妹妹去挖幾個芋頭來烤著吃。
在她們那個時候,由於家裡窮,買不起別的小孩手裡的零食,只能把目光轉向山野裡的果子。她還記得她還在讀小學時,就和村裡的孩子結伴去摘別人家院子裡的桂圓,摘完了還不算,還偷偷拖了一團刺草放在人家的門前,然後扳動樹枝彈出去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一群熊孩子就躲著看聞聲跑出來的大人一腳踩到刺草上,痛得破口大罵。
他們會去做彈弓打小鳥,會做小竹管把種子當做炮彈填進去,會拉幫結派的玩遊戲。季嬋想得出神,鼻子有點發酸,眼眶都紅了,她想家了,不僅僅是父母親人,還有她所處的時代和國家。
李高明看出了她的異樣,溫聲道:“季小娘子可是想起了往事?”
季嬋吸了吸鼻子,長吐出一口氣來,溫熱的氣息四散開,“想家了。”想她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一切,然而這些思念不能和任何人吐露,楊蘭都不行何況是他,季嬋避開這個讓人傷心的話題,轉而跟李高明說起別的。
兩人這邊聊著,那頭楊蘭又拎著一隻籃子過來了,上頭蓋著的布剛一掀開,季嬋就兩眼發亮,伸手去拿。
籃子裡的東西不是別的什麼,而是剛用鹽水煮熟晾涼的花生,掰開吃了,還帶著點熱乎勁兒,鹹味並不怎麼重,而是很輕微的,剛煮過的花生水潤好吃,比完全晾幹的了要好吃得多。
她這裡吃著,也沒忘了李高明帶來幫忙的隨從們,讓楊蘭把花生也帶過去點給他們,不管人家吃不吃,這點功夫總要做的。
香芋很快拔了一半,季嬋領著人背了芋植去溪邊洗幹淨後砍去頭放到李高明帶來的麻袋裡,至於芋頭葉子就留著剁碎了餵牛。芋頭該如何種植季嬋並沒有告訴李高明,第一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只知道些皮毛沒有半點技巧,第二則是李高明看著就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尋找一個懂得種植的老農並不是什麼難事,她思量了一番,只說了香芋與其他品種的些微差距,比如耐濕性要差些。
轉眼間已是近要日落,女婢看了天色連忙近身提醒李高明,後者站起身來拱手告辭,一如來時一樣坐著那輛馬車回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車尾還綁著一麻袋東西,看起來著實滑稽好笑。
這馬車進了長安城就和其他的車馬一樣被城門的守衛攔下,要求檢查公驗證明,也就是類似於身份證的東西,雖說不至於人手一張,但至少要出一個身價清白的擔保人有這張證明,並且在公驗上面,出入的都是什麼人,帶的什麼東西都要寫得清清楚楚。
李高明的馬車後面突兀的綁著一袋麻袋,自然首先引來門卒盤查,見馬車素淨,也不像什麼富貴人家的車行,門卒抬腳踹了麻袋一腳,嘴巴裡罵罵咧咧的,“這是什麼鬼東西,解下來看看,還有馬車裡的人都下來。”
未等坐在車裡的人有什麼響動,車夫揚起馬鞭就在門卒臉上抽了一道,看著沒用什麼力氣卻留下了駭人的傷,幾乎要破開半邊臉來,門卒痛得嚎叫一聲,面上淌下血來。
車夫冷哼一聲,自袖子裡拿出一張裹了金玉的金屬牌子,在守衛頭領面前亮了亮,見對方誠惶誠恐的想要跪下參拜又是蹙了眉喝止,“禦下不嚴,自去兵馬司領罰。”帶有一番悍意的眼眸掃過捂著臉的門卒和其餘同樣也是守門的兵卒,沉聲道:“豎子安敢如此輕狂?!便是裡面不是公子而是常人也不能如此行事,爾等將我長安百姓置於何地?視為何物?好在未曾驚擾了公子車架,否則斬殺了爾也死不足惜!”
說完也不理底下何等又驚又懼的一群人,車夫隔著簾子低聲問了聲:“殿下?”,只聽裡面傳來一聲冷淡無緒的“罷了”之後,也就趕著馬車走了,不說出示公驗證明,就連多瞧門卒一眼都奉欠,周圍圍觀的行人紛紛避開讓道,頃刻間議論出聲。
“喝,好大的來頭!”
“也是他們該,平日裡仗著門衛身份,沒少欺壓百姓,今朝總算提到鐵板了!看他今後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看著方向,好像是往皇城裡去的?”
同行人連忙拉住說話的漢子,道:“噤聲!皇家的事情豈是你我二人能夠議論的?你不是說要打壺好酒嗎?走走走,我陪你同去。”
漢子抬手搔了搔後腦勺,看著那輛馬車漸漸遠去,化作一個小黑點自延喜門徑直入了宮城,證實了自己所言不假,心下委屈之際又有點後怕,好在被夥伴按住話頭沒有說出口,否則被衙役拘了去不死也得掉層皮!
馬車進了嘉福門之後就停了下來,車裡的李高明下了車換乘輦,經龍首渠,又過了數道宮牆之後方進了東宮的後殿,也就是太子的居所。
他剛一踏進殿門,就有侍從上前伺候,宮女端來茗茶,李高明接了過來喝了一口就置在桌上,吩咐宮女,“重置一盞蜜水來。”他剛喝過清甜淺淡的玫瑰紅糖水,這個時候讓他再去喝濃重苦澀的煎茶自然是喝不下去。
他以手杵著側臉閉目坐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