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外遊廊下,一串琉璃宮燈,燭影吱呀,剪出門外遲疑的男子身影,在晚風中微微搖曳。
銀灰綾織金麒麟衫,料子輕薄是極家常的式樣,墨髮並未冠,披在肩後,散出淡淡的才沐浴過的皂角香,腳上也未著靴,半撒著雙軟羅布鞋,通身都是一股慵散。
然而,唯獨他半臉青玉面具,如夜般沉淵的眸,還有舉手投足間的清華高貴,提醒著人們他的身份:今上第四子,越王。
他久久佇立在門口,晚風把他的指尖吹得冰涼,他卻依舊沉吟著,似乎這一道門,是世間最難關。
“王爺,若進了,則無退路。唯有一點,還請王爺牢記。”一個駭人的男聲從旁傳來,正是總管天樞臺的將軍,薛公,“蕭大人是王爺的人,這個訊息還不能走漏。所以王家派來監視蕭家的影衛,也還留在這兒。王爺房中說出的任何秘密,都可能被聽去而壞了大局。”
李景霄眸色一深:“可本王……負她良多,實不忍再相欺……”
薛公搖搖頭,面色又嚴峻兩分:“王爺,若王家在此刻得知你的身份,難不免為難辛姑娘。就算王爺能保她一人,但辛府全族還在城中。棋到關鍵,王爺自己都如履薄冰,如何能保她十分周全?”
青玉面具後的眸一滯。李景霄才騰起的勇氣頓時徹骨冰涼。
薛公看了看朦朧的月色,長嘆一聲:“王爺,微臣斗膽。王爺不過瞞了三年,臣卻隱於黑夜二十年。明知珍重的人會傷心會難過,卻還是一個人嚥下所有。我們不是絕情,而正是太情衷。畢竟和我們這種弈者扯上關係,她們本該安好的人生,就會成為敵人的靶子,會成為算計的漩渦中心。王爺!”
薛公頓了頓,語調帶了複雜和哽咽:“守護,我們是為了守護啊!所以,萬莫因一時衝動,而毀了這份情衷啊!”
青玉面具後的眸徹底冷了下來。李景霄凍得發白的手攥緊又鬆開,鬆開又攥緊,最後無力地垂下了。
良久,良久,天涯咫尺,晚笛嗚咽。
“為什麼……要特意來……和本王說這些……”李景霄忽的開口,聲音沙啞到極致,彷彿無形之中,已魂銷骨斷。
薛公深吸一口氣,壓下往事的澀痛,指了指北方:“王爺,你看,大明宮近在咫尺。若不能坐到那個位置上,您就永遠無法,真正守護珍重之人。砧上之魚不言情。微臣只請王爺,再等等,再等等。”
李景霄沒有說話。只是面具後的眸,已經冰冷得如寒夜的星,壓抑著複雜的翻湧。
薛公行了一禮,便欲離去,走了幾步,再次看了看如墨的夜空,綻出一絲希望的淺笑。
“王爺,您與微臣,或許還有其他人,都是隱於黑夜之人……然而也正是我們,來揭開這個國的黎明……”
天降降大任於斯人也,黑夜蟄伏,只為啟明。
啟國之明,啟棋局之明,啟命運之明。
腳步選去,晚風穿庭,一聲梆子咚,敲響了三更。
李景霄又在門口佇立良久,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深吸一口氣,壓下鑽心的痛,伸手推開了門。
而在房中,辛夷已經有點倦了,她立在燭臺前,持了幷州剪子,擺弄著燭芯,竭力想把它挑亮點。
自御駕被越王秘密救回,她就被越王的人半請半脅的押來,然後一幫侍女二話不說,給她沐浴更衣,然後把她關在了這個房裡。
房裡只點了一枝燭,光線昏暗得曖昧,床榻卻鋪得極鬆軟,薰香是合歡,錦衾是鴛鴦,還別有用心地鋪了張白緞帕。
辛夷餘光瞥到那白帕子,便心神不寧,放下剪子,正要想個應對,忽聽得門開啟,又合上,旋即,房中就多了一縷沉香。
昏昧的燭影,剪出那一抹長身玉立,墨髮披散,薄衫微敞,露出一線玉色胸膛,渾身還帶著沐浴後的清香。
唯獨臉上冰冷的青玉面具,讓辛夷的坐立不安迅速變為了肅穆。
“越王爺,您這是什麼意思?妾身可是您晉王孺人,按規矩,您得叫我一聲庶皇嫂。如今這派頭相見,又是何意?”
辛夷下頜微抬,隱忍怒意,不卑不亢地質問。
而李景霄在踏進來的片刻,就有些想逃了,因為他覺得,今晚,自己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