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愣了片刻,忽地笑了。笑得眼淚汗水一塊淌,淌到唇角鹹得卻嘗不出味道。
他從沒有這樣覺得,這一瞬的歡喜就抵過了半生的辛酸。
他登基為帝,王者天下的時候,他南巡江南,萬民矚目的時候,他高坐朝堂,眾臣跪拜的時候——都沒有現在這般,讓他歡喜,歡喜得像個孩子般嘿嘿傻笑。
這一刻,他不是皇帝,是父親。只是個普普通通,俗之又俗的父親。
卻是個只能扮演片刻的父親。
良久。屋內咀嚼西瓜的聲音停止,又沉默了半晌,旋即茅廬的門被兀地開啟,一名書生樣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沒有看李赫半眼,出門就徑直沿著御水溝往某個方向去。只是那腳步若喝醉了酒般,步步都是不穩。
“誒……”李赫急得喚了聲,連忙邁步追了上去。
只是他剛硬生生在窗前杵了那麼久,渾身又僵又痛,眼前都還發著黑,這陡然追趕去,讓他腿腳完全不聽使喚。
撲通一聲。
還沒追出兩步,李赫便猛地摔了個狗啃泥。
滿身泥漿,灰頭土臉,甚至膝蓋都被沙礫擦破,鮮血從小口子裡滲出來。然而李赫卻渾然不覺,只顧慌慌地爬起來,繼續向那男子追去。
那男子根本沒有回頭,好似沒在意身後發生了什麼。他像丟了魂,惘惘惶惶地,飄似的步伐邁得很快,眼看著就要消失在視線裡。
李赫追得更慌了。他奮力地擺動著年近半百的身軀,追趕的步伐深一腳,淺一腳,看上去很是笨拙。然而他追得急,前頭的男子走得更快。
撲通又一聲,李赫又被石頭絆倒了。
尖銳的石頭把他的下頜刮出了條大口子,髮髻也鬆散開來,鬢邊的白髮凌亂地垂落,看上去更添悽慘。
李赫依然管不得這麼多,連忙爬起來,蒼白地唇緊抿著,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
又摔倒,又追趕,又摔倒,又追趕……
就算有皇令“退下”,暗中的錦衣衛也看不下去了。
那明明是九州的皇帝,大魏的國君,此刻卻是披頭散髮,滿身汙泥,散開的白髮在風中似蓬草輕拂,臉上汗水混著血水、泥水,沿著皺紋如小溪淌下。
像個瘋子。
是個傻子。
卻獨獨不再是“皇帝”。
當錦衣衛終於決心違抗君令,上前相助時,那一直當頭未曾駐足的男子忽地停下了。
李赫也停下了。他一手扶著腰,一手按住鮮血淋漓的膝蓋,喘著粗氣,眼巴巴地盯緊了男子的背影。
男子沒有再往前走。也沒有回頭。
李赫蒼白地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喉結抖動了幾下,嚥下滿腔的澀意。【△網 .ai .】
這橫亙在二人之間二十餘年的歲月。
這斷絕在父子間欠了條人命的恩怨。
該如何說,又該從何啟口,李赫不知道。或許那個在護城河投水自盡的女子是知道的,然而她也不可能告訴他了。
父親總是太笨拙。而他,卻已無可回頭。
從一開始選擇了“帝王”,他就把自己送上了祭壇,以血為牲,以骨為獻,直到註定的終點,徒留下他一個人。
而那祭壇的名字,叫做“國”。
李赫的眸底夜色翻湧,太過複雜的情緒,讓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痛心、哀頹、愧疚、追憶,卻沒有分毫的悔意。
良久。他做夢般看向前頭的男子,顫巍巍地悽喚了聲。
“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