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有一長階蜿蜒而上,六娘子低頭看了看,長階是石質的,看得出人工鑿刻的痕跡,因為每一級臺階表面都被刻意的打磨粗糙了,想來是為了防止賓客腳下打滑不安全而為的。
六娘子驚嘆於店主的用心,便收拾了一下心氣然後提了裙擺拾階而上。剛剛下過雨,空氣清新舒爽,兩邊鬱蔥挺拔的針葉樹一望無際,層層疊疊的翠綠間夾雜著星星點點粉白色不知名的山花,漫山遍野的清雅讓久居宅門大院的六娘子近身的感覺到了自然的氣息,她不禁高興的躍起了步子。不過這開心的代價有點大,因為等走到了醉天閣的時候,六娘子已是有些氣喘籲籲的了。
醉天閣的門口站著兩個蘭心蕙質的侍女,見了六娘子臉紅喘氣的模樣,兩人皆輕輕一笑,隨即上前虛扶著六娘子將她帶進了閣內。
一入醉天閣,六娘子就看到正廳南坐的高臺上有人正低頭撫著琴。周遭迷香氤氳,四邊窗欞全開,隔欞的絹紗被風輕吹而飄,斷斷續續的將靈韻的琴曲隔空傳來。
恍惚間,六娘子只見琴臺上的人一身素衣錦衫,盤腿而坐,十指輕挑,在琴絃上流水一般的順指一撫,幾縷琴音嫋嫋而洩,縈繞梁間,令六娘子的下意識的就閉上了眼睛。
這曲長相思本是她五歲生辰之日顧望之彈給她聽的,取“相思”之意的琴曲曲調哀婉自然,彷彿是平淡的娓娓傾訴,又似一汪淨水纏綿的幽潭,看似清緩無波,可潭底卻暗波洶湧,不禁勾起聞著的相思情愫。
忽然,琴調一轉,那撫琴的人指尖一快,從潺潺輕彈到亂急走弦,平穩的曲調頓時如萬馬奔騰一般呼嘯而來,每一個音符都彷彿敲擊在了六娘子的胸口,震得她耳際微微的有些發麻。
可是就在六娘子黛眉輕蹙的時候,那琴音忽然戛然而止了。
“阿遙,別來無恙。”顧宸玉那清雅如水般的磁性嗓音,彷彿多年未變。
“宸玉……哥哥。”六娘子凝了神,踩了堅定的步子迎了上去。
兩人並不像久而未見那般左右生疏,相反的,六娘子覺得顧宸玉知道自己今日要見他的用意,反而顯得特別的自在和坦然。她很喜歡這樣,不用刻意的去維護那早已經消失殆盡的舊友之情。
“你過的好不好?”看著神色淡然的六娘子,顧宸玉忽然有一絲的晃神。記憶中的阿遙和眼前的女子相距甚遠,他記憶中的阿遙是青澀靈透、芳澤無加的。那時的阿遙分明還是個孩子,拿著酸甜的果子,香香糯糯的跟在他的身後,一口一個“宸玉哥哥”,幫他執卷,幫他磨墨,和他一起淋雨,幫他採花凝露,那時在懷陽,他的心幾乎要為這小小的人兒融化了。
可眼前的阿遙,霞妝敷面,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只看一眼,顧宸玉就能被她那從骨子裡透出的尊華和從容給折服了。他從不覺得阿遙是那種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女子,可他卻承認她勝在質傲清霜色,宛若幽蘭怒。
“拜哥哥所賜,阿遙過的很好。”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然後卷擺輕落,順著窗欞隨手坐了下來。
顧宸玉一愣,輕輕的笑了笑,然後落座在了六娘子的對面道,“其實阿遙,你三姐姐的事兒,真的只是個偶然……”
“是不是沒有人和宸玉哥哥說過,兩個月前,我小産了。”六娘子嘴角帶著一絲陰柔的笑意,若不仔細的看,只怕不易察覺。
顧宸玉一愣,瞬間變了臉色,“你……什麼?”
六娘子見狀,眼眉漸冷,溫怒道,“宸玉……哥哥,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認認真真的喚你一聲哥哥,我從小養在外祖父母跟前,雖說家在宣城,但其實和孤兒並無兩般。我把你當成親哥哥,也覺得你若能護著我照顧我一輩子,那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我卻萬萬沒想到,我第一個孩子小産了,竟是和你有莫大的關系。”
“當日在去臨安的船上,我說了那些決絕的話,我當時在想,是不是我對你太狠心了,其實,我們本是兩小無猜,即便這輩子無緣繼續兒時的情分,但做朋友總還是可以長長久久一輩子的。可現在我想來,當時只怕你心裡是一個勁的在笑我自作多情的吧”
“阿遙……”顧宸玉面如土色,上一刻的從容和淡定在這一刻被六娘子的幾句話給擊了個粉碎。
六娘子卻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徑直壓下了顧宸玉的話頭繼續道,“其實,本來在你們顧家,就看不起沈家的門楣,即便我是嫡出,即便我是趙家的外孫女,但顧家要的是像方家這樣高高在上的千金女子,我小小陸雲箏,是隻配在小的時候陪你玩耍左右,做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青梅竹馬的。”六娘子說著緩緩的站起了身,居高臨下的看著神色微慮的顧宸玉道,“顧家是不是心繫皇權我不管,顧家是不是攀高踩低我也不管,可顧宸玉,你怎麼能開始學會利用身邊的人,利用我和你從小的情分,做出這種天逆的事兒?你可知,當時,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沒有問你一聲,你心裡是不是曾經有過我?可現在,我卻真慶幸,其實我們的心裡從來都沒有過彼此,你又有什麼資格問子延,他何德何能可以娶我?”六娘子氣不過自己終究還是心疼了,眼上浮起的一層氤氳便是止也止不住。
顧宸玉顫抖著肩,忽然失笑道,“你們一個個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問我,父親說,我是顧家嫡子,我肩負顧家使命,可這使命是什麼?為人臣子,能大勢還是不得志,終究也只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父親當年權握一方,還不是說倒就倒了?”
“你以為皇上還會犯先帝爺的老錯誤?如今早已經改朝換代了,顧家就算能由你來支撐門楣,可你這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伎倆,若是使多了,也定不會為皇上重用的!”六娘子輕蔑的看了一眼顧宸玉道,“你以為憑著顧家就能拉侯爺下水嗎?我告訴你,今兒即便侯爺落了馬,能上臺的也不可能是顧家!”
“阿遙,你……”
“可顧望之,我求你。”六娘子眼神忽然一滯,露出了一絲寒意道,“我求你,這輩子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眼前!”
“阿遙!”顧宸玉聞言猛的抬了頭,滿臉的不可置信。
“不管是隻言片語也好,是訊息還是信箋也罷,只要是和顧家有關的,我求你統統不要再讓我聽到,讓我看到。我無法做到不恨你,在對我姐姐,對陸家,對我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兒以後,我若是要你一命抵一命你都不夠死的。可宸玉哥哥,你讓我最心寒的卻是這世俗的一切竟能把你當年那隨性瀟灑的性子給磨損殆盡了。可為什麼,權利再大,你也抵不過一句皇命,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從前的外祖父,從前的沈家,從前的顧家,眼前的封家,哪一個不是血淋淋的教訓,你真的覺得犧牲了周圍的一切而去要一個虛無縹緲的官位,值得嗎?”
顧宸玉一愣,忽然斂了之前放肆的神情狠著眼神道,“若不奪,又怎知下場會如何?”
六娘子心一沉,看了看琴臺上的古瑤道,“我對哥哥的記憶,只保持在我八歲以前,以後顧家三郎是福是禍,陸家小六是安是亂,大家冷暖自知。你今日對我的種種,只盼你能真的知道是對不起了兒時故友,而明日你想要得到何種抱負,我只能衷心祝你不能遂願!宸玉哥哥,只怕這輩子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哥哥了,他日你若和侯爺對陣朝廷,我定會讓侯爺不遺餘力的讓你看清這世態炎涼,讓你後悔今日對我三姐姐,對侯爺的所作所為!”
第二卷 喜燭盈盈,鳳冠霞帔淺相識 第一百四十四章 繁華綺此生何求
“阿遙,外面又起風了。”
正當六娘子和顧宸玉兩人眼露微寒相視無言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沈聿白深沉的輕喚。
彷彿是中了什麼魔咒一般,六娘子的眼神立刻就變了,變的清晰如水,晃晃明媚了。
顧宸玉說不出此時此刻自己的心境是何等的複雜,他記憶飄忽,驀然就想到小的時候,阿遙站在那株怒綻的桃樹下,粉衫輕曳,笑聲悅耳,他追著她跑,分明只要再邁兩步就能抓住她的衣擺,可等他一轉身,阿遙已經站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