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英要來宣城這件事兒是早就定下來的,不過六娘子本以為她八月就應該到的,誰知一耽擱竟耽擱了一個多月。
是以這天晚上在暖香塢的小膳廳替沈慧英接風洗塵的時候,六娘子便自然而然的問及了緣由。
“四嫂應該知道我這次來宣城是為了選秀的事兒,母親說等我入了宮,便不是自由身了,所以我就自己拿主意在家裡又多待了一個月,也能盡盡孝道。”沈慧英說這番話的時候,雖嘴角含笑,可卻是目光深沉言不由衷的。
說起來六娘子和她也算是見過兩次面了,只是今日再看,六娘子真覺得沈慧英的臉上少了往日的灑脫和飛揚,她變得有些刻意,尤為端莊,雖清麗有加的美貌不減,可卻少了一絲韻動的靈氣。
六娘子知道原因何在,可又不能當面點破揭穿,只能避重就輕的徑直轉了話題道,“妹妹也知道侯爺走的時候這整座侯府都是空空的,如今可好了,我總算是盼來妹妹同我作伴了。”沈慧英今年剛滿十三,雖虛長六娘子一歲,可按著輩分六娘子卻還是大過了她。
“新宅事多繁瑣,可我來了大半日,卻只覺丫鬟們做事兒說話都是有條不紊的,可見四嫂打點的好。等些時日待四哥回來了,定是會吃驚不小的!”英娘這話說的真摯有感,絲毫沒有奉承吹捧的意思。
想她是中午時分到的侯府,一進門,視線所及的小廝丫鬟媽媽們皆都是穿戴整齊的,且人人腰間都墜著一枚別致的水玉名牌,叫什麼名字當下便是一目瞭然。
入了內宅,見了丫鬟多了,卻不見有那散漫無事的,行禮規矩也都是妥妥當當的,輕聲細語的討人歡喜。
再入六娘子的暖香塢,兩個大丫鬟竹韻和魚安自不用多說,其餘的四個二等丫鬟妙琴、香巧、染畫、尋音雖不見極為貌美的,可瞧著都是清麗單純的,舉手投足間雖還有些拘澀,但待人接物都是大方有姿明眸善睞的。
而後頭跟著的半夏、紫蘇、茜草、澤蘭四個粗使丫鬟,年齡雖都還小些,不過做事說話也都是井井有條的,看著便知是旁人用心調教過的。
是以只大致看了幾眼暖香塢裡頭的下人,沈慧英就對六娘子心生了不小的敬意。
高宅府邸裡的下人有的時候更像是一面一面的鏡子,像侯府這樣,雖是新府新立,可只要沈聿白一日不倒,那就勢必是要走公卿之路的。主子好不好,有無德馨,往往下人們的一舉一動就可見一斑。
這也難怪只短短的幾眼功夫,沈慧英就對六娘子刮目相看了。
不過六娘子對沈慧英的贊聲卻顯得有些受之有愧,“讓妹妹笑話了,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最開始侯爺已找好了牙婆子,之後大姐姐又細心的幫我一路打點著,教下人們規矩的是我母親和外祖母屋裡得力的僕婦們,我不過是討了個坐享其成的便宜。”
“四嫂太過自謙了。”沈慧英笑了笑,忽然又略帶傷感道,“不過哥哥能娶到嫂嫂這樣心思巧妙的,想來只等他回了宣城,這日子也能過的舒坦些。”
她說著擱下了手中的湯碗,見六娘子正有些探究好奇的看著自己,不禁繼續道,“四哥並非嫡出,早些年日子過的尤為清苦。先嫂嫂雖也是世家出身,不過性子確有些孤傲。四哥那時候一心走武將寒門的苦路,先嫂嫂不理解,兩人見了面談及這些便是吵,吵到後來四哥索性就睡在了武館。為了這事兒,母親和姨……姨娘就沒少操過心。”
這番話,從未有人和六娘子提及,便是連沈聿白的先夫人姓章,六娘子還是那時公公宣讀加封詔書的時候才知道的。
所以眼下難得聽知情人說起,六娘子自然是想多聽一些的,不免順著沈慧英的話茬道,“先夫人是怎麼去的?”
“難産。”沈慧英並無隱瞞,見六娘子詫異的瞪了眼睛,她輕輕失笑道,“先嫂嫂的事兒在沈家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今兒就算我瞞著不說,以後等涼都那一大家子的人湧進侯府,七嘴八舌的人多了,嫂嫂也能知道,倒不如我今兒直接說了幹淨。”
見六娘子靜靜的聽著,沈慧英便繼續道,“胥口章家再早幾年也是望族,後來雖家道中落了,但在胥口還是有些名望的。嫂嫂的爹爹原先是父親的門生,只不過後來沈家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兩家的聯系便漸漸疏少了。但當時母親還是咬著牙想要再振沈家門楣的,所以便千方百計的和章家定下了四哥這門親。可成親以後四哥屋裡就沒有消停過,先嫂嫂脾氣扭直,四哥又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兩人一言不合就吵,這才會先有了庶子庶女的。後來先嫂嫂好不容易懷上了,結果卻小産了,孩子沒了不說大人也跟著折損了元氣,一個月沒到就去了。”
古代女子生産便是要繞鬼門關一大圈的,這點六娘子深以為戒!不過除了這點覺悟之外,六娘子更多的還是唏噓。
對於沈聿白,六娘子從來都沒有指望過兩人會營造出兩情相悅愛慕至深的婚姻生活來。先撇開各自的性格喜好、生活習慣等等的不談,就光說妻妾成群這個問題,六娘子就是接受不了的。
可這就是古代宅院男子的生活軌跡,不管六娘子願不願意接受,妾室在古代就是合法的存在。不管是因為丈夫的真心喜歡還是為了要傳宗接代,總之妾就是名正言順生活在嫡妻眼皮子底下的小三,且這小三往往還不只一個。
在這樣的大環境大背景下,六娘子覺得自己和沈聿白之間能達成的共處方式就是“相敬如賓”。
但不知為何,剛才英娘那幾句簡單的回憶,竟讓六娘子對沈聿白生出了別樣的情緒來,說不定道不明,連六娘子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她會突然有了一絲隱隱的心疼。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前世父母之間錯付的糾葛,又或許是因為她和沈聿白成親已成事實,不管她接不接受,沈聿白以後都會時時刻刻的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六娘子忽然發現,其實對他好一些,就是對自己好一些。
這樣一想,六娘子不免有些迷惘了,“或許那時候,侯爺和先夫人都太年輕了,也不知要如何體諒對方。”畢竟逝者已逝,章氏死了這麼多年,再記她的好壞並無意義,更何況六娘子也不覺得拿章氏來作比較有什麼大用,所以話到嘴邊,還是留了大半在心裡,只微微的感嘆了一句。
但沈慧英聞言,卻是眼中閃過一抹碎光道,“論年紀,四嫂比我還小一歲呢,可我瞧著四嫂卻是個通情達理的。”
六娘子一愣,紅著臉別過了頭,佯裝沒有聽見似的吩咐攬月把燭火挑的再旺一些。
那之後,六娘子和英娘還小酌了幾杯,兩人從最開始的對坐尷尬到後來的侃侃而談,晚膳用完的時候周遭的氣氛已經很融洽了。
其實六娘子和英娘本年紀也相仿,在之前相識的兩次中,彼此留下的印象都還算不錯。最重要的是,六娘子現在嫁給了沈聿白,而英娘則是沈聿白唯一的胞妹,是以不管從利益出發還是從情感出發,兩人都沒有暗中較勁的道理。
晚膳結束後,六娘子親自帶著沈慧英去了下榻的小院。
“園子裡有兩株垂柳特別的有生氣,現在天黑了瞧不太清楚,明兒你起來看看,綠梢綴墜,看著總覺得夏天還沒有過完似的。”六娘子一邊帶路,一邊笑語連連。
“讓四嫂費心了。”英娘晚上多喝了幾杯,雖不至醉,可腳步到底有些虛了。六娘子扶了她一把,兩人並肩進了垂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