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承認一件事,小學二年級那年,你藏在床墊下的壓歲錢,不是被耗子叼了,是被我拿走了,拿去請同學吃雪糕了。以後沒哥罩著你,你那暴脾氣收斂點兒,不然再沒人為你出頭打架。
二子、小么:
都說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這輩子能遇到你們兩個好兄弟也值了。其餘的不必多說,你們都懂。奉獻也好,犧牲也好,不過是為了一個信仰、一面旗幟、一段誓言。
敬禮!
嚴謹
季曉鷗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遺書,開始看得她差點兒笑出聲,卻在看完最後一句時,淚盈於睫。
她把臉轉向窗外,飛快地抹掉睫毛上的水滴。她感謝嚴謹能把這些屬於過去的記憶交給她,讓她終有機會能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放那段她沒有參與過的青春歲月,那充滿熱血與激情的青春歲月。
車窗外的景物從眼前飛速掠過,路邊的枝頭已有零星的花苞綻開嫣紅的內芯,迎春花柔軟的枝條也泛出濃鬱的綠色。北京漫長的冬季終於有了結束的跡象,春天的腳步漸行漸近。
中午到達天津車站,季曉鷗換了一輛計程車趕往塘沽。今天是她這個月內第二次來“三分之一”。過去的一個星期,她留在北京集中處理了一批私事。先是把自己的“似水流年”轉給一個熟人承包。因為深知自己不是超人,對餐飲業又一竅不通,想做好“三分之一”只能全力以赴,她絕不可能再有餘力同時打理美容店。辛苦三年才做得有模有樣的事業不得不轉手他人,雖然心如刀絞,她也只能暫時割愛。
然後是租房。即使季兆林匆忙從國外趕回,極力斡旋,母女倆的關系卻沒有任何改善。季曉鷗鐵了心要幫嚴謹管理餐廳,趙亞敏也鐵了心要給女兒一個教訓,堅決不肯收回成命。季兆林只好再偷偷給女兒塞錢,讓她先去快捷酒店住幾天,等趙亞敏氣消了再回家。季曉鷗把錢收了,因為美容店的轉讓費到賬之前,她的財政的確緊張,但她卻沒有去住酒店,而是直接進了房屋中介公司。知母莫如女,她知道趙亞敏這場氣不會輕易消化掉,她必須做長期流落在外的打算。但很不湊巧,此刻正趕上房屋出租的淡季,房源很少,她跟著中介跑了兩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不是環境太亂,就是租價過高。無奈之下她只能先找家快捷酒店暫住,每天一百多的房價花得她肉疼死了。正一籌莫展,方妮婭聽到她租房子的事,立刻大包大攬過去。方妮婭說自己家那套兩居室的舊房子,地段方便,家電齊全,而且租期馬上到了,她可以親自出馬去跟房客談談,哪怕賠上一個月的房租,也讓他立刻搬走騰房。至於房租嘛,姐們兒之間好說好商量,季曉鷗看著給。
房子算是落實了,季曉鷗還得設法解決代步工具的問題。因為“三分之一”畢竟不在天津市區,而是位於距離天津市中心五十公裡的塘沽。兩地頻繁往返,只靠京津城際列車顯然不太現實。但當季曉鷗真正打算去買輛便宜轎車時,卻想起從去年起,北京市已經開始實施車牌搖號,而這幾個月她一直處在混亂的狀態中,連網路登記都忘了,更別提短期內中簽了。又一個難題橫亙她的面前,並且一點兒解決途徑都沒有,除非她肯出七八萬塊錢,從掮客手裡買一個車牌。她盤算來盤算去,始終捨不得為一個車牌再花一筆大錢,正準備聽從4s店導購的忽悠,冒險租一個公司車牌的當口,她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來自嚴謹的發小兒程睿敏。
程睿敏說:“我剛聽嚴慎提起你,說你要幫著嚴謹打理‘三分之一’。我的手機號你記下,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千萬別跟我見外。另外,我媳婦兒懷孕了,不適合再開車,她有輛‘寶來’,我這就送4s店徹底檢修一下,你要不嫌棄是輛舊車,就拿去開吧。”
季曉鷗十分意外。和程睿敏見面不多,但他儒雅的談吐給她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她確實有很多關於餐廳管理的問題想請教,可是又覺得冒冒失失聯系他十分不合適,沒想到他先打電話過來了,而且一來就為她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對這種雪中送炭般的好意,她萬分感激地接受了。在結束通話前,她猶豫著問:“睿敏哥,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別客氣,請說吧。”
“如果……如果你接手打理‘三分之一’,最先做的幾件事會是什麼?”
程睿敏沉默了一會兒回答:“第一,看最近幾年的收入支出,對整個經營情況心中有數。第二,從目前最大的問題入手,找到可行的解決方式,馬上著手開始做。第三,清理員工中的異類,有二心的,立刻設法尋找可以替代他的人。不過曉鷗,有句話我要叮囑你,你一個女孩子,一定要小心,餐飲業接觸的人特別複雜,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千萬別逞強,來找能解決問題的人。我、嚴慎,還有你志群哥,都可以。”
季曉鷗心裡十分感動。她沒期望他能認真答複,沒想到他居然立刻給出了誠懇可行的答案。握著手機,她向他真誠地致謝:“睿敏哥,謝謝你!”
剩下的幾天時間,季曉鷗便悶在酒店房間裡足不出戶,將保險櫃裡的那些賬本仔細研究了一遍。終於對“三分之一”最近幾年的營業額、日常經營支出以及毛利潤有了清楚的瞭解。在那些賬本中,她還看到每年的最後一頁都附著一張年終分紅的清單,上面有人名、入股日期、聯系人以及聯系方式。這些人擁有各種背景,工商、公安、城管,還有衛生防疫,都是和餐廳經營息息相關的單位。前幾年的名單一直沒有變過,只有去年,新添了一個人的名字。只有這個名字後面沒有工作單位,而且,是她認識的人——就是逼她剪去一頭長發的“小美人”。不過在清單上,用的是“小美人”的本名——李國強,百分之十的股份,後面註明的入股日期是去年六月份。
對著“小美人”的名字,季曉鷗凝神想了很久。她想起去年六月的時候,好像發生過一件大事。那時湛羽無端失蹤了好長時間,還因為臉部受傷做過除創整容手術。在病房裡嚴謹和湛羽隱晦的對話,此時一下子從記憶中跳了出來,讓她把“小美人”入股和湛羽受傷兩件毫不相幹的事居然聯系起來,憑直覺,她猜測“小美人”進入“三分之一”,應該和湛羽有關系。但可惜兩個當事人,嚴謹和湛羽,都無法為她答疑解惑了。
理清了賬目之後,她覺得可以實施程睿敏所說的第二條了,即從最大的問題入手,找到可行的解決方式。而“三分之一”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從男性色情交易場所這個泥潭中拔腿出來,重新恢複名譽。這次來塘沽,她就是準備和店經理商量要實施的第一步方案:是不是可以辭退部分男性服務生,面試女性服務員?
但是當季曉鷗被“三分之一”的員工在舷梯上圍攻時,她才知道自己的判斷錯得有多麼離譜。“三分之一”眼下最迫切的問題並不是聲譽的恢複,而是資金的流轉。
季曉鷗都沒能進入“三分之一”的大廳,便在登船的舷梯上被男服務生和廚工們截住。當天排班的只有十幾個人,但是圍著季曉鷗的至少有三十個,一個個情緒激動,為首的幾個更是激烈,跟她說話的時候,嘴巴距離她的臉不會超過二十厘米,口氣混合著唾沫星子直噴到她的臉上。
季曉鷗強忍著拿餐巾紙擦把臉的沖動,將一隻幾乎點到她鼻子上的手按下去,聲音盡力放大到極限:“大家安靜!”
她的嗓門出人意料地洪亮,人群上方像憑空炸了個二踢腳,七嘴八舌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來。
經過剛才一陣推搡,季曉鷗那頭順服的短發全亂了,原來整齊的劉海兒亂紛紛地披在額頭上。她背靠著欄杆站穩了,聲音不高,可底氣沉穩:“怎麼著?以為姑奶奶我吃素的好欺負啊?”
領頭的服務生上下審視她一番。起初他們都當她就是嚴謹的一個女朋友而已,年輕,再加上第一次來的時候一頭長發,身量修長得像個女模特。便都沒把她放在眼裡,直到她跟“小美人”面對面對峙一回,才讓他們另眼相看。此刻見她叉著腰,說話的腔調滄桑而江湖,氣勢不由自主就弱了幾分。
“季姐,”那服務生開了口,“我們不是不講理,但好歹我們都是‘三分之一’的老員工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嚴老闆在的時候對我們一直都客客氣氣的。您可好,一來二話不說就裁員。裁員也罷了,按照合同總要提前通知,總要有補償吧?”
季曉鷗當場就愣住了:“誰告訴你們要裁員?”
“你別裝了!”後面一個服務生開口,“劉經理都說了,你再裝還有什麼意思啊?”
“劉經理?”聞聽此言,季曉鷗心頭憤怒的火苗一下子熊熊燃燒起來。店經理劉萬寧上回故意爽約,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黑社會的地痞流氓,就已經讓她怒火中燒。她在心裡不知說服了自己多少回,才把對他的氣憤壓下去,才能夠與他正常說話。她對劉萬寧客氣,是因為他在餐廳員工中的威信還不錯,整個餐廳如今要靠他支撐著正常運轉,她並不想輕易得罪一個成熟的店經理。但兩人十幾個小時前電話裡密談的內容,她特意叮囑幾遍,在實施方案未落實之前千萬不能向員工透露半分,他竟然明知故犯,這是擺明瞭要拆她的臺,就等著看她在員工面前出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