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好像夢醒似的一激靈:“沒事兒,我就在想,這個店如何才能救起來。外面的名聲已經壞了,怎麼著才能挽回聲譽呢?”方妮婭撇撇嘴:“要我說你就別費這勁兒,交還給嚴謹他們家拉倒。這哪兒是女人幹的活呀?你看看你的頭發,可惜不可惜?平時為養護那把長發費了多少工夫?”
“頭發是再生資源,剪了再長唄。”
“那他如果要你一隻手,或者一條腿,你也給他?”
季曉鷗嘁一聲:“你是不是香港黑社會的電影看多了?現在黑社會也很講究姿態的,你還真以為跟電影裡的古惑仔一樣,扛把斧頭當街砍人啊?”
方妮婭搖頭:“唉,女人啊,一旦動了真情,長得好看的長得不好看的,受過高等教育沒受過高等教育的,都一樣,就一個字,傻!”
季曉鷗笑了笑,並不打算分辯。她將視線轉到窗外。即將進入北京的五環,路邊的建築逐漸開始變得密集,有塊標示牌一閃而過,她只來得及看到“第x看守所”幾個字樣。
車廂內的玻璃上有一層淡淡的哈氣。她伸出手指,先在上面寫了一個“嚴”字,抹掉,又在下面寫了一個“好”字。
嚴謹,你去了哪裡?你還好嗎?
第章 19 絕境求生
嚴謹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被捕以後,公安局吸取前次的教訓,為防備這個前特種兵出身的殺人嫌疑犯再次逃亡,採取了異常謹慎的應對措施。從局裡出來到新的看守所,一路上嚴謹都被黑布蒙著眼睛。車廂的密封程度又高,耳朵也難以接收到車外的聲音,但從押送警車起步停車的頻率,他能判斷出自己一行人正漸漸遠離鬧市,上了高速公路。
警車向前飛馳著,眼睛看不到,身體其他的感覺器官就變得極其敏銳,特別是痛覺。幾處新鮮的傷口,無一不在提醒他昨日的遭遇,尤其是右眼皮處,已經凝結的血塊覆蓋在傷口上,矇眼的黑布毫不吝惜地摩擦著剛剛結痂的血肉,疼痛是以電鑽一樣的方式,深深地向眼球深處推進。
旁邊的武警在喝水,但沒有人想起來,他們押送的人犯,也已經十多個小時沒有喝過一滴水了。盡管渴得嗓子火燒一樣,嚴謹並沒有出聲討要。從聽到許志群那個電話,明白自己不可能以自首的方式回看守所以後,他就知道他的待遇和逃跑以前必是大相徑庭,再不能相比了。此時形象雖然狼狽,可原始的驕傲和自尊還在,他尚未習慣對著年輕的武警低聲下氣。
警車兩個多小時後到達目的地。嚴謹被帶出警車,關進一間空屋裡。押送的警察就在隔壁房間辦理交接手續,他能聽到一牆之隔嗡嗡嗡的說話聲。從那些人說話的口音可以辨別出來,這裡已經遠離北京,進入靠近衡水的河北省境內。
隔壁嗡嗡嗡的聲音靜止下去,開門關門,新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和北京來的押送警察在走廊上告別,大家一邊告別一邊謙虛,北京警察說他們警惕性不強,管教幹部精神鬆懈,才造成人犯的逃亡,看守所的幹部說北京首都的同行見多識廣,很多地方值得學習,他們一定會不負重託看管好人犯。說著他們就走進了關押嚴謹的這個房間。
嚴謹的眼罩終於被取下,驟然湧入雙眼的明亮日光,刺激得他抬起雙手遮在眼睛上。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幹血粘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地睜,眼皮上面的傷,一動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
有警察過來,粗暴地拉下他的雙臂,開啟他的手銬,重新換上看守所的手銬。嚴謹眯著眼睛看著,看守所的手銬,比警察隨身攜帶那種精巧的不鏽鋼手銬顯得粗笨,但假如他真的想脫銬而出,對他來說,兩者同樣脆弱得形同無物。他翹起嘴角,略帶嘲諷地笑笑,由著警察再給他套上重刑犯才會使用的腳鐐。
拖著十幾斤的重鐐,嚴謹被轉移到整個監室區最角落的一個房間。房間內的條件看上去還不錯,室內只放著一張固定在牆上的鐵床,配有單獨的衛生間,竟是個看守所內罕見的一室一衛格局。但是嚴謹只掃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問題: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通風孔,照明的開關在門外,燈一滅門一關,室內便漆黑一片——其實這就是一間變相的禁閉室,跟馬林臨刑前待過的那間黑屋子沒什麼區別,正常人在這種烏漆麻黑的環境裡最多待三天,再長就有精神崩潰的可能。
嚴謹走進去,門就在身後迅速關上了。大團大團的黑暗立刻撲上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觸在人的臉上、手上與身上,柔軟而冰冷,會讓人感覺到整個身體彷彿都灌注在這黑暗裡,變成一塊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著在床上躺好。手銬的束縛和腳鐐的重量,讓他只能側躺著才能緩解手腕與腳踝處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並不陌生,也並不懼怕。當年的“小黑屋”訓練,他的最高紀錄是整整七天。一間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間,沒有任何光源,沒有任何通訊工具,也沒有任何外界的資訊,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計算時間的工具,就是一頓飯與下一頓飯之間的間隔。三段飯吃完,再進入一段更深更長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與黑暗的交替裡,他還要時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動靜和聲音,因為出了小黑屋,會有考官詢問他聽到的聲音特徵,答不出來便被淘汰。從小黑屋裡出來,一個原本外向活潑的少年士兵,從此學會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標時他可以對著瞄準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個小時,直到閉上眼睛,那朵花在腦海中的映象,比2400萬畫素的相機攝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這一次,嚴謹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概念。門上的孔每天定時開啟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殘羹,再送進新鮮的食物和淨水。開始兩天負責送飯的還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動過的痕跡,第三天第四天,幾乎每頓飯都是什麼樣子送進去,再原封未動地取出來。
嚴謹覺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裡,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觸覺熟悉環境、原地跑步、唱歌、背書……但此刻他只是感覺累,每一節骨頭都痠痛酥軟的疲累,彷彿剛剛進行過一場超越極限的拉練。躺在相似的黑暗裡,他不斷想起雲貴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記憶中與黑夜相伴時見過的最多的畫面。原始森林的黑風在耳邊呼嘯,空氣中到處是厚膩的動植物腐爛的味道,亞熱帶低氣壓的酷熱,身上厚厚的滌綸網布偽裝服,都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時候,他只能抬起頭去尋找星空。絕少汙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滿天星鬥錯落有致地懸掛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遠鏡,肉眼都能看到各個星座各就其位地閃爍在天幕上,散發著沉靜而又永恆的光芒。那份恆久與浩渺,使人頓生敬畏之情。
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睛。此時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周遭的黑暗,這無邊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體,不動聲色地流進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髒六腑。但不知什麼時候起,眼前卻亮了起來,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顆顆滑過。嚴謹感覺記憶有些混亂,二十世紀末那場最瑰麗的英仙座流星雨,應該是他參加特種大隊選拔測試時,當他蒙著眼被一輛吉普車扔下,獨自一個人被遺落在錫林郭勒草原深處,無意中看到的至今難忘的一幕。
他緩緩地蜷縮起身體。監室裡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風吹過來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樣。黑夜、冷風、沼澤、夜行動物綠色的眼睛,尚未年滿十九歲的小小列兵,站在無遮無擋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渺小,什麼叫恐懼。緊緊摟著心愛的自動步槍,他毫無羞恥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見那無數顆劃過天際的流星。他抹掉眼淚,呆呆地仰望著頭頂那場盛大的煙花秀,如此熬過了十八年的人生裡最難熬的一個漫漫長夜。
人對第一次的經驗,都會記上一輩子,何況是這種特殊的回憶,十幾年後他還能對每一個細節都記憶猶新。
太陽照耀下的草原,溫度驟升,走不了多遠便是一身汗,更別提負重行軍。迷彩服始終半濕半幹,背後一層白花花的鹽堿。沒有定位儀器,他只能依靠直覺尋找前往特訓基地的方向。隨身帶的水喝完了,口渴得厲害,舌頭變成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草原上不時會有小小的水潭出現,但是那種雨後的積水蚊蟲滋生,喝下去人會上吐下瀉。在找到幹淨的水源之前,他只能擼把青草放在嘴裡咀嚼,靠草葉的汁液緩解一下缺水的症狀。
隨後是疼,火辣辣的疼。沉重的揹包帶幾乎勒進肩胛骨,每走一步,揹包在身後跳動一下,揹包帶便會與肩膀的皮肉摩擦一次,汗水滲進面板的破損處,如同一把把小刀淩遲著骨肉。但是那時候根本察覺不到自己的疼,相比越來越嚴重的身體脫水,這種皮肉的痛完全不算什麼。
躺在看守所鐵架床上的嚴謹,彷彿在重溫十幾年前的那一幕。身體在出汗,卻不知水分從何而來。口渴,渴得內髒像火燒一樣。遠近的記憶都逐漸模糊,唯一清楚的感受,是身體裡的水分在一點點流失,好像生命在一點點離開一樣。
“水……”他的唇邊逸出模糊的呻吟,卻沒有人聽見,只在一室黑暗中化作一絲含混的迴音。
嚴謹睜大了眼睛,希望能像十幾年前一樣再次看到絢爛的流星,但他的眼前,此刻卻只有無所不在的黑暗。而且那黑暗的密度似乎在一點點增大,每吸一口氣,其中一大半像是包含著那種說不出的黑色雜質,然後整個肺部都似充滿了黏稠的黑色液體。他想坐起來,可是力不從心,他吃力地呼吸著,記憶變得更加混沌,夢裡回溯過多少遍的熟悉場景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