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時,西瓜刀啪一聲砍在門上,刀鋒入木,深嵌進門板之中。
季曉鷗竭力鎮靜,想開啟後窗呼救,可方才用力過猛,這會兒便雙腿發抖,扶著牆一步也走不動,耳邊只聽得到鐵管砰砰砰砸在門板上的聲音,震得她不由自主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聽不到這刺耳的聲音,門外的危險就完全不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鐵管的噪音在耳邊漸漸減弱,消失,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邊敲門邊喊:“曉鷗姐你沒事吧?警察來了,快出來吧。”
是店長小雲的聲音。
季曉鷗放開雙手,卻發現自己的兩隻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全是鮮血。再瞧自己身上,米白色的襯衣上也全是血,她的身體一下軟了半截,差點兒坐在地上。
外面人半天聽不到她的迴音,不知道裡面是個什麼狀況,顯然著急了,開始使勁拍門。季曉鷗勉強調勻呼吸,挪過去開啟房門。
門外站著小雲,看見她的模樣,嘴一癟,突然哭起來,邊哭邊嚷嚷:“老闆,我不是故意先跑的,我嚇壞了……”
季曉鷗心說“壞了”,不知道傷成什麼樣了,沒準兒從此毀容了。她煩躁地喝止小雲,走到門口半面殘存的鏡子前照了照,血已半凝,是從發際處流下來的,可能被迸濺的碎玻璃劃傷了。雖然血流披面的形象十分可怕,但看上去傷口不大,並無破相之虞,這才把一顆懸在半空的心髒落回實處。
店裡一片狼藉慘不忍睹,所有能砸的東西都被砸了,連店門口的燈箱招牌都被捅了幾個窟窿。
三個警察站在店堂中央的廢墟中,其中一個走過來問季曉鷗:“你是負責人吧?”
季曉鷗點點頭。
另一個警察說:“我記得五月份來過這裡,被人潑了紅漆那家美容店,是這兒吧?”
季曉鷗又點點頭。
頭一個警察問:“今兒砸店的那些人,你都認識嗎?”
他朝門外揚揚下巴,季曉鷗看見門口扔了一地鐵水管,卻看不見一個人。
她搖頭:“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們。”
警察便說:“去派出所做筆錄吧。”又看一眼渾身是血的季曉鷗,改口道,“你可以先去醫院,完事再來所裡。”
季曉鷗去醫院處理完傷口,又趕回派出所做筆錄。詢問季曉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滿臉職業倦怠期的不耐煩,語氣相當不善。當他反複追問季曉鷗是否認識那些人時,一直冷靜的季曉鷗忽然淚如雨下,哭得無法抑制。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後怕才上來,那天警察幫她做的筆錄到此為止,再也問不出一個字。季曉鷗一直在哭,警察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只好開車送她回店裡。
店裡黑著燈,姑娘們都離開了,卷簾門沒有拉下來,店門上掛著一把徒具其表的鏈子鎖——店門玻璃盡碎,只剩下一個框架,這把鎖突兀地掛在那裡,益發顯得悽慘。
季曉鷗摸索到開關,開啟了頂燈。在下午的浩劫中燈罩也碎了一個,雪亮的燈光無遮無掩傾瀉下來,她看見自己覆蓋在開關上的右手,手背上的面板白得發青,青色的脈絡一根根纖毫畢現,指甲修得禿禿的,指關節略顯粗大——以前季曉鷗的手不是這樣,以前她的手指尖纖細,指甲晶瑩粉潤,這是幾年美容師生活留給她的印記。剛開店的時候,店裡只有季曉鷗和小雲兩個人,她不得不事必躬親,每天坐在美容凳上十個小時,手指濕淋淋似乎從沒有幹過,面板被泡得死白而多皺,指尖被無數種化妝品新增劑腐蝕過,得了接觸性皮炎,一層層蛻皮,癢得鑽心,卻不能抹藥,每天關店時,雙臂痠痛得抬不起來,要坐著歇好久才有力氣拉下卷簾門回家。
季曉鷗垂下眼睛不願再看,關了燈,一個人坐在一屋子黑暗中。門外一輛車駛過,近了,又遠了,車燈的光亮透過大門的殘骸,暫時地在牆壁上留下一格格白亮的方塊,在那些曾經軟玉溫香的玻璃廢墟上一閃而過。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在這間房子裡,奶奶的慈愛曾給她孤寂的童年增添許多安慰,想起奶奶去世前跟她說:“曉鷗你記著,什麼時候都不要輕易絕望,主告訴我們,在指望中要喜樂,在患難中要忍耐。”
又一輛車過去,一格格亮光裡,路邊洋槐樹的影子被搖到了牆上。但這一回,那些白亮的方塊像是永久地駐紮在了牆壁上,帶著刺眼的亮度,再也沒有挪動半分。
處於半夢遊狀態的季曉鷗,驚得身體彈跳一下,立刻坐直。有人竟從門框中鑽進店來,踩著滿地咔嚓脆響的玻璃碴兒,一步步走近她。
恐懼讓她睜大了眼睛,她卻被耀眼的車燈晃得什麼也看不見。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一下她的臉:“季曉鷗。”
聽到這個聲音,季曉鷗只覺一顆心頓時一輕,彷彿失了重量:“嚴謹?”隨即拿手遮住眼睛,“快把車燈滅了,你打這麼大的燈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