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羽點點頭:“師姐,您真聰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後遺症?”季曉鷗感覺難以置信。
她還記得當時北京城內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費接受治療死裡逃生病癒出院的患者,面對媒體鏡頭時的慶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個時候最具有犧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現實怎麼會這樣?或許湛羽的母親只是個案?季曉鷗決定晚上回家問問父母。
分手的時候,季曉鷗將一飯盒包子交給湛羽,叮囑他帶回家給母親熱一熱作為午飯,又說他媽不容易,病人需要親人多陪伴,別光顧著學業忽略了自個兒唯一的媽媽,等將來後悔。
湛羽捧著飯盒一直沒有出聲,耐心聽她囉唆。等季曉鷗走出十幾米了,他在身後忽然叫了一聲:“姐——”
季曉鷗詫異地回頭。
湛羽說:“那錢……我一定會還你!”
季曉鷗走回來,笑笑說:“你就甭惦記那點兒錢了,回學校好好學習去。”
“我會還你的。”湛羽語氣堅定。
季曉鷗想了想:“要不這樣,你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店裡打工吧,一小時我算你……嗯……八十塊錢,什麼時候你攢夠了鐘點數,我們倆就兩清了。”
北京的鐘點工,一小時大概是二十元。季曉鷗給的時薪,快趕上寫字樓裡的白領了。但湛羽顯然對勞動力的價格體系不很熟悉,對季曉鷗的提議,他欣然接受,笑著點點頭,露出一點兒白白的齒尖。
關於湛羽媽媽的狀況,季曉鷗自父母處得到的回答,卻不能讓她滿意。
季兆林說:“這個事情比較複雜。突發性的公共事件,又沒有人真正瞭解這個病的成因,事後很難去追究責任。而且病人的素質良莠不齊,不是人人都能講得通道理,那種情況下自然救命要緊,說太多不是添亂嗎?醫生有醫生的難處,政府有政府的難處,你們不懂。”
季曉鷗不解:“就算為了救命,患者總有知情的權利吧?在死裡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間,他們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吧?這是明顯的資訊不對稱。好吧,也許您說得對,可是政府和社會總有義務有責任幫助他們渡過現在的難關吧?”
趙亞敏瞪起眼睛:“你成天除了瞎嘚嘚還懂什麼?你最近到底在幹什麼?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我跟你說多少遍了,少跟教會那幫老太太瞎混……”
得,又來了。季曉鷗自知不是母親的對手,嘆口氣落荒而逃,只得自己想辦法尋找答案。
然而網上搜尋來的資料和照片,更令季曉鷗觸目驚心。
當年讓人談之色變的四個字母,sars,已經被人遺忘,幾乎遺忘得幹幹淨淨。可是卻有這樣一群人,依舊生活在sars的陰影下。
大劑量激素治療之後,股骨頭壞死、肺部纖維化、精神抑鬱症,完全失去工作能力,無止境的治療和精神壓力,讓他們變成與世隔絕的“非典後”小圈子,媒體無法充分介入,社會救助力量無法接近。
最讓季曉鷗吃驚的,卻是一個患者患病前後的兩張對比照片。那張攝於千禧年的老照片,背景是北海公園的白塔,照片中的女人穿著一件湖藍色的無袖連衣裙,膚色白皙,雙頰豐潤,濃眉長睫,眼窩深深,頗有點兒像八十年代一個叫張力維的女演員。而那張患病後的照片,雖然其中的關鍵地方已經做了模糊處理,季曉鷗還是一眼就認出,照片中淩亂不堪的室內環境,就是湛羽的家;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就是湛羽的媽媽。她的名字,叫李美琴。
季曉鷗沒有想到,湛羽母親病前竟如此好看,更沒想到,疾病竟能如此輕易摧毀一個人的容貌和自尊。不過這也解釋了湛羽美貌的基因來自何處。
“那時候我以為非典是場噩夢,我想錯了,其實非典之後才是最難受的。”面對季曉鷗的疑問,李美琴麻木的臉上,終於露出悲慼的表情,“我還記得,拿到股骨壞死診斷書那天,醫生說,沒救了,這是醫學還沒有解決的難題,你就是去了美國也是這結果。你們家要是經濟實力不錯,花個幾十萬都不在乎的,就換進口關節,吃點兒進口藥,還能延長個幾年,要是一般家庭,勸你們甭花這冤枉錢,錢花了人受罪了,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就在醫院門口,小羽那時候剛上高一,那麼大一孩子了,就站在馬路牙子上哭,他說咱們沒錢吃藥更沒錢做手術,媽你要不在了我怎麼辦哪?我哭不出來,我想對啊,以後可怎麼辦呢?我要死了丟下這孩子一個人可怎麼辦呢?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真的疼他了,把他託付給誰呀?誰都沒有親媽貼心啊,一想起這個,我死都閉不上眼哪!”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尖利,拼命捶打著自己的雙腿:“可我現在就是在等死啊!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驀然噤聲,鳥爪一樣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著自己的胸口,嘴裡吃力地大口倒氣,眼看黑眼球已經翻了上去。
季曉鷗嚇壞了,趕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替她摩挲胸口,一邊顫聲叫:“阿姨阿姨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
李美琴好容易才順過一口氣,癱軟地靠在床頭上,有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汩汩流下來。
季曉鷗去衛生間找毛巾。瓷磚上倒是掛著兩條毛巾,季曉鷗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她站著愣了一小會兒,最後從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絲圍巾,用水浸濕了交給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臉。”
李美琴卻搖頭,用力推開季曉鷗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淚。
季曉鷗不敢再造次,坐在床邊小心地發問:“我聽說,政府不是給報銷全部治療費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