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把方妮婭的話揣摩了很久,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什麼地方有問題。主要是她不覺得自己能從與嚴謹的相處中佔到什麼便宜——男人的寬厚包容他沒有,女人的體貼細心他也沒有啊!
除了和嚴謹的交往,每兩周去看一次那得了股骨壞死症的女人,也成了季曉鷗的一個新習慣。每次除了帶夠兩周所需的肉蔬水果,隔三岔五她還會帶一個鐘點工同去。積年的塵垢一旦清除,那個小小的房間,逐漸明亮幹淨起來。
季曉鷗心中存著一個疑問,每次重看那張少年的照片,她心中的疑問就會加深一層。但是她從來沒有開口問過那個女人。因為她想了又想,始終覺得不太可能,兩者之間的差別太大,像來自兩個世界,世間萬物總有相似,她寧願相信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一天中午,女人倚在床邊,季曉鷗削蘋果給她吃。女人嘴裡含著一片蘋果,忽然坐起身,動作快得嚇季曉鷗一跳:“我兒子回來了。”
季曉鷗還未說話,就見她哆哆嗦嗦去拿床頭的雙拐:“壞了壞了,這孩子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準備,我得到廚房看看去……”
季曉鷗趕緊攔著她:“您快躺下,我打個電話叫份外賣,不耽誤他吃飯。”
話說到這兒,就聽到外面門鎖咔咔轉動,女人來不及架上雙拐,扶著牆就要去應門,季曉鷗只好攙著她出了臥室。
門一開,一個男孩帶著室外的寒氣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等他換完鞋懶洋洋直起身叫了聲“媽”,兩人冷不丁打一照面,季曉鷗“哎”一聲,當場驚呆了。
這個一臉疲憊的男孩,居然就是她在地鐵上遇到的小師弟,湛羽。
湛羽看到季曉鷗,神色變得極其古怪,怔了一會兒,他居然轉身開門走掉了,全不顧腳下還穿著一雙室內穿的拖鞋。
他媽在後面追著喊:“小羽……”因動作太急,立刻蹲下咳喘成一團。
季曉鷗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湛羽,更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男孩子了——曾被她認作師弟,又一度被她當作騙子的漂亮男孩。
因為湛羽,季曉鷗認真檢討過自己待人是否過於輕信過於善良。她有湛羽學校的資料,按說一個電話打過去就能找到人,可是她沒這麼做,一直在等著,等著湛羽也許會來找她,解釋不辭而別的原因。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推移,季曉鷗感覺到的只有失望。她不得不承認,也許自己真要重修帶眼識人這門課,至於兩千多塊錢的損失,只當是交了學費。可是這種情況下的重逢場面,還有湛羽的奇突反應,卻是季曉鷗萬萬沒有想到的。她將湛羽的母親安置在廳裡的破沙發上,抓起大衣追了出去。
湛羽在前面跑得飛快,就算季曉鷗中學時最擅長的體育專案是一千五百米長跑,也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在湛羽不知想起什麼,忽然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背對著季曉鷗,雙手慢慢插進外套兜裡。
因為慣性,季曉鷗一直沖到他跟前才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大喘了半天總算調勻呼吸,氣呼呼地瞪著湛羽,她的臉漲得通紅:“你跑什麼?你跑了就能當作不認識我?”
湛羽的個頭和季曉鷗差不多高,迎著季曉鷗憤怒的目光,他平靜地回答:“我怕你把我當作騙子。”
季曉鷗又好氣又好笑,“你這麼一走了之我就不會把你當騙子了?什麼邏輯?”
“當時我沒那麼多錢。”他望著季曉鷗,說得無比坦然,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我還不起。”
“啊,沒錢你就從醫院跑路啊?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呢?”
“我不想讓人施捨。”
季曉鷗搖頭,表示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方式,“那你情願讓人把你當騙子?”
湛羽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牛仔褲的底邊和那雙打著補丁的棉拖鞋,在剛才的奔跑中,都沾染上一層細細的黃土。
“我沒打算騙你。”他低著頭說,“護士那兒有你的電話,我課餘在中關村一家公司打工,拿到工資就能還你。”
季曉鷗不說話了。她側過臉,看著他烏黑額發下露出的眉、眼和嘴唇,鮮明美好的輪廓,白皙的膚色映著中午的太陽光,隱隱現出一層亮閃閃的細軟茸毛。
還是個孩子呢!她的心在這一瞬間變得出奇地柔軟,消除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備和怒氣,變得像頭頂的藍天一樣明朗起來。
曾有人在教堂接受洗禮時說,無論他往左看往右看還是往前看往後看,周圍的世界都讓他絕望,他只能向上看,於是他看到了上帝。這一刻季曉鷗卻想著:其實這個世界還是挺好的,普通人裡還是善良的居多,即使逼上梁山也是暫時的,誰不想往好裡走呢?
她再看一眼湛羽,依然感覺到幾分不可思議:他和他多病的母親以及那個一無所有的家,簡直像來自兩個不同的空間,要有什麼樣的機緣巧合,淤泥裡才能長出這般雪白耀眼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