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跟我提你那個店。”她放棄看到一半的電視劇,坐在季曉鷗對面開始嘮叨,“掙不掙錢不說,咱家也不指著你養家,可你瞅瞅,你每天接觸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您說都什麼人啊?”季曉鷗撂下筷子,心裡的小火苗開始嗖嗖冒藍煙。
季媽掰著指頭開始數:“哪,不事生産的家庭婦女,包工頭的二奶,哦,還有三陪小姐,這你還嫌不夠啊?”
“那又怎麼啦?開門做生意,我管人幹什麼呢,人家不欠我錢就行!”
“丟人!知道不?”季媽是個霹靂火爆的性子,一輩子容不得別人唱反調,聞聲音調立刻高了一個八度,“條件稍好點兒的男的,一打聽你做這個,誰還敢找你?你想做老姑娘一輩子賴在家裡嗎?”
“我做什麼啦?我做什麼啦?”季曉鷗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嗓門,“有你這樣的媽嗎?有你這樣的媽嗎?以糟踐自己閨女為樂,是不是每次糟踐完我你就特有成就感?”說到這兒季曉鷗的聲音都哽咽了,“誰愛賴你家啊?您別忘了我有自己的房子,明兒我就搬出去!”
眼看再不出面調停,母女間的戰火就要升級,季爸趕快站起身,扶住老伴的肩膀,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來來來,電視劇又開始了……”
季媽被他按在沙發上,語氣悻悻:“我跟她說什麼她都當耳旁風,包括那個林海鵬,當年我說什麼來著?油頭粉面,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她不聽,結果怎麼樣?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話未說完,“咣當”一聲巨響,季曉鷗重重摔上自己房間的屋門,接著“咔啦啦”落了鎖。
季媽氣得追在後面嚷嚷:“你甭使那麼大勁兒,壞了還得我花錢修,合著這不是你自個兒的家對吧?”
季曉鷗捂著耳朵趴到床上,趙亞敏的聲音依舊穿透屋門,不依不饒地傳進耳朵裡。不過發洩的物件換了季曉鷗爸爸,她用食指點著季兆林的額頭說:“你除了和稀泥還能幹什麼?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跟你去西藏,把曉鷗扔給你那信基督教的媽!曉鷗天天跟教會一幫沒文化的老太太又能混出什麼好來?好嘛,人家姑娘屁股後面的男朋友能有一個連,咱們家這個倒貼了還被人騙得團團轉。別人問起來我都不敢接話,生怕這張老臉沒地兒放!”
季兆林出聲抗辯,聲音卻一點兒底氣也無:“那個……我覺得咱閨女還是挺好的。”
季兆林本來就脾氣懦弱,氣勢上一直矮著趙亞敏三分,年輕時為了事業拋家舍口奔赴西藏,把年幼的女兒留給奶奶撫養,結果造成女兒和父母之間的感情淡漠,也耽誤了趙亞敏一次重要的進修機會,直到今日還是副主任醫師。這件事是他在妻子面前被拿捏了二十年的短處。他也自知理虧,一旦妻子舊事重提,就唯唯諾諾,或以沉默應對。
季曉鷗則跳起來,抓起一本書扔到門上。趙亞敏的聲音只停頓片刻,又開始迴圈往複。季曉鷗在屋內暴躁地繞了幾圈,最後跪在窗前一張中式雕花小書桌前,合起雙掌小聲祈禱:“神啊,願所有的榮耀、權柄和國度都歸於你,請賜我平靜的力量對付所有的傷害與不如意吧,感謝你的博愛、寬恕和幫助,阿門!”
窗前這張舊書桌,因年代久遠漆面早已泛白,上面擺著一座鍍銀的十字架和一本舊《聖經》,和屋內溫馨的韓式風格格不入。但它卻是季曉鷗奶奶留下的唯一遺物,父母援藏的五年,季曉鷗一直跟著奶奶生活,直到小學二年級父母回京,她才離開奶奶回自己家。書桌腿上用小刀刻出的傷痕,桌面上被茶杯燙出的白色印子,《聖經》裡圓珠筆胡亂畫過的痕跡,都保留著她關於童年生活的無數記憶。
午夜夢回,季曉鷗有時候恍惚能聽到書頁翻動和奶奶咳嗽的聲音。這聲音令她感覺溫暖而窩心,所以奶奶過世已經四年了,她還是捨不得處理這件舊傢俱——她害怕有一天再也尋不到奶奶曾經的影子。
因為睡前的精神刺激,那天晚上季曉鷗做了一個夢,一個極其不愉快的夢。
夢中她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結束高階美容師的培訓和考試,她興沖沖地從廣州提前返回北京,聽到的卻是男友決絕分手的決定。
二十三歲剛大學畢業的時候,季曉鷗曾有過一個正式的男朋友,叫林海鵬,比她大四歲。兩人是在太平洋百貨的自動扶梯上認識的。那時的林海鵬穿著氣質都還像一個淳樸的學生,臉紅紅地對季曉鷗說已經跟著她走了很久,他喜歡她不施脂粉的幹淨與清爽,問季曉鷗能不能做個朋友。季曉鷗喜歡這樣的開始,覺得特別不落俗套,特別浪漫,立刻就答應林海鵬去麥當勞小坐的要求。林是江蘇人,南方男人的細膩貼心恰到好處地填補了季曉鷗彼時的心靈創傷。那時的季曉鷗年輕氣盛,恰好季媽趙亞敏也處於更年期的末梢,倆人的鬥氣爭吵幾乎是季家每晚的家常便飯。屢屢恨得季曉鷗銀牙咬碎,發誓只要有人肯娶,她立刻就嫁,省得與趙亞敏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就算趙亞敏頻頻潑冷水說林海鵬一個外地人在北京無依無靠無房無車,季曉鷗還是認真想過嫁他的。沒想到相處大半年之後,林海鵬卻提出了分手。
至於分手的原因,畢業後考進某部委任職公務員的林海鵬,曾口口聲聲說喜歡北京姑娘的豪爽大氣,一旦榮升主任科員,忽然間就開始嫌棄季曉鷗家庭背景不夠雄厚,不能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恰好有位官太太相中他,要將大他兩歲的女兒下嫁,他便果斷要求與季曉鷗分手。當然這些情況都是季曉鷗私下弄明白的,實際上當年他的分手辭極其委婉悽涼。他說你條件那麼優秀,家庭條件好,自己有房子,能工作能掙錢,身材相貌都不錯,我配不上你,不能耽誤你。
狂怒中的季曉鷗一腳踢翻身前的茶幾,指著林海鵬的鼻子說:“你還是男人嗎?話說得直白點兒會死嗎?你他媽的不就升了一小科級,於是覺得自己成一人物了,不用再跟我屈就了!配不上我?早幾個月你幹什麼去了?那時候你就配得上我了?”
踩著一地玻璃杯的碎渣,她沖出了男友的宿舍。
“曉鷗,曉鷗,你聽我說……”曾經的男友追在她身後。
季曉鷗早已忘掉他都解釋了些什麼,只是在今天的夢裡,她痛痛快快做了一件當初想做卻沒做成的事:掄圓手臂狠狠扇了對方一巴掌。真切而清晰的一聲脆響,解恨,卻讓她一個激靈,從夢中回到現實。
回想起夢境的碎片,季曉鷗枕著手臂發半天呆。三年來她從未拿這件事難為過自己,只當自己一時糊塗看錯了人。誰一生沒愛過一兩個人渣?誰一輩子沒有被別人傷害過?誰又一輩子沒有傷害過別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不過是一段感情的結束而已,她才不會在午夜時分邊流淚邊苦苦追問自己“這是為什麼”。也幸好那時年輕,新陳代謝旺盛,傷口在不知不覺中癒合,沒有留下任何創痛的痕跡。但她沒想到三年過去,她會依然清楚地記得林海鵬的樣子。
窗外天亮了,也起風了。北京春天多的是風,來自塞外的北風裹挾著細沙,打得窗玻璃沙沙作響。
“曉鷗,”季兆林敲著她的房門,“豆漿油條都在廚房,你起來自己熱熱,別又不吃早飯。”
季曉鷗含糊應了一聲,決定放任自己一個早上,翻個身又沉沉睡過去。再次醒來時,父母都已經去上班了,家裡靜悄悄的異常安靜。她在床上賴了很久,直到想起中午還有兩個預約的客人,才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