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裕王府長子出世,普天同慶之時,嚴家那頭卻是哭天搶地,一片陰雲。
歐陽氏死了。
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天理昭昭,自有報應。當初王府長女出世的時候,景王世子死了,故而被指做是克親。但是當裕王長子出生,歐陽氏死的時候,卻沒有人敢說半個字,所有人都說“日出而生,紫氣東來,此必天賜貴子”。
嚴家甚至不好表露過多的哀容——在皇帝為著這得之不易的孫子而狂喜的時候,被皇帝視若親信的嚴家自然也要為之歡呼雀躍,否則豈不就是君臣不同心?
嚴嵩年過八旬,親眼送了結髮的老妻過世——那是陪伴了他大半生,與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他此生唯一的、最心愛的女人。悲痛壓抑之下,嚴嵩幾日茶飯不思,淚流滿面,竟是病倒在了床上。
嚴世蕃原還不想管,可瞧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爹,終於有了危機感,連忙來瞧,安慰他:“娘這年紀,大概也是喜喪了,朝中諸事繁忙,還要爹您來撐著呢,”他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道,“現下朝中都叫著讓我丁憂守孝,可我哪裡走得了啊......”
這是事實,也是嚴世蕃的私心。
嚴嵩被兒子這嘴臉氣得狠了,拿起枕邊的藥碗就砸了過去:“那是你娘!”他說完這話,忽然覺得疲憊而又無力,“我早和你說,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如今這般地步,豈不就是你咎由自取。”
嚴世蕃不以為然:“若真是做事留一線,那夏貴溪豈不就是咱們的下場?”
夏貴溪就是夏言,他當初就是被嚴家父子不要臉的一跪而起了惻隱之心,最後反倒被嚴家扳倒了,再無翻身之地。
提到“夏貴溪”這個舊敵,嚴嵩的面色微微變了變,眼神也跟著一變,好半天才揮揮手:“你出去吧,我再想想......”
嚴世蕃欲言又止,最後只得捏了捏被角,轉身出去了。
嚴嵩看著兒子肥短的背影,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兒女都是債,有子如此,便是死了都不放心啊。他現在閉上眼睛,就能聽見老妻過世前殷殷的話語:
“是我不好,把兒子都給慣壞了。如今,竟是死了都不安心。”
“我不能陪你到老,已是十分不放心,如今想來,就怕是東樓這孩子拖累了你。”歐陽氏臨終之前,緊緊握住嚴嵩的手,低聲道,“我死後,就讓東樓回江西替我守孝。陛下和你也有幾分情意,會體諒你的,這慢慢的,也就能退下來了......”
歐陽氏到底是女人,她有一顆柔軟的心,既想要保護兒子也想要保護丈夫,只以為退一步便能海闊天空。可是在這暗流頻起的大明朝廷裡,退一步,便是死路啊。
就如夏貴溪。
嚴嵩抬起頭,望了眼半開著的木窗,看著西苑的方向。看著看著,他本來含淚的老眼漸漸冷了下去,握緊了拳頭,掀開被子起了身,面容好似刀刻一般的堅硬——他到底還是不能按照歐陽氏的臨終遺言來。
事已至此,退一步則是萬丈深淵。
便是嚴嵩這個當朝首輔都不敢退。
在明朝,丁憂這事一般都是沒商量的,畢竟天下都講究一個“孝”字。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比如奪情。說個就近的例子,當初楊博父喪守孝的時候,剛好邊境起了戰火,離不開他。最後,皇帝下旨,楊博披著喪服上戰場。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自然是能夠奪情的。
所以,要想嚴世蕃不丁憂,就得先去找皇帝。
皇帝這幾天心情正好,他得了孫子,也叫人抱來瞧了,親自賜了長命鎖下去就盼著這孩子能活得長一點。
這樂呵了幾天,見著滿臉病容的嚴嵩,皇帝心裡還是有些不大自在的——他是知道嚴嵩和他那位夫人的感情的,嚴家的事確也是叫人心生惻隱。皇帝和嚴嵩君臣多年,頗是相得,此時見著滿頭白髮、顫顫巍巍的嚴嵩,忍不住嘆了口氣,指了指邊上的繡墩:“惟中來了啊,坐吧......”
黃錦會意,趕忙上前扶著嚴嵩坐下。
嚴嵩這才稍稍緩了緩面色,感激涕零的道:“臣,多謝陛下隆恩。”
皇帝打量了一下他面色,輕聲安慰了幾句:“你啊,這幾日在家歇著便是了,何苦來哉?都這個年紀了還有操不完的心......”
“多謝陛下.體諒,”嚴嵩眼中的淚水都快出來了,搖首嘆氣,強作笑容的道,“說來,臣還沒恭賀陛下呢——喜得皇孫,此國之大幸啊。”
皇帝現今一聽到“皇孫”二字便覺心胸大舒,摸了把長鬚,笑罵道:“他小孩子家家,還沒週歲呢,擔不起你這首輔一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