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顧師姐盛情款待,落笳一頓飯卻食不甘味
雖然秦師兄並不在意,但落笳心中卻始終有些歉然,對面而坐時,她總有些不大自在。明明是自己的錯在先,卻帶累的師兄受到責罰,尤其聽梅師叔的口風,似乎魯師叔深惱了秦師兄。全門派都知道,秦師兄素來是被看好日後接掌煙霞宮的,現下卻受到責罰,不知會否影響此事,一頓飯落笳都忍不住在想這些,連吃了些什麼菜都沒有太注意
還好顧師姐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早早便找了個由頭把秦師兄遣走,剩下她姐妹倆人獨處,落笳這才輕鬆些。沒想到隨意聊了一會兒,顧師姐卻又將話頭往景若身上引,逼的落笳再三重複,自己已經沒有再想景若了,這才將話題撂過
不知是怎麼匆忙結束了這一餐,落笳起身時覺得自己簡直是落荒而逃,心中惴惴不止,還好顧師姐並未看出,還是一臉關懷又歡心的表情
好容易婉言謝絕顧師姐要來相送的美意,落笳一個人自往房中走去。明月若銀盤,照的四下裡一片如水的明亮,簷角亭柱,飛崖垂瀑歷歷在目,年幼些師弟師妹們的打鬧聲不時傳來,這不過是往日裡最普通的情景,落笳卻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彷彿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知從何時起,落笳便常常有這種感覺。分明自己在煙霞宮長大,可以說這山中一草一木無不熟悉,可現在卻覺得自己渾似個外人一般。大概是從中原回來之後吧,不,應該是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落笳心中暗忖。尤其此番和梅師叔回來後,這種感覺尤其明顯。落笳在心中自責一番,甚為自己這心思而愧疚,卻又沒法不繼續想下去。昔日只知自己是煙霞弟子,在煙霞宮便是天經地義的事,其他從未細想過。而今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父母之女兒,從此此身便有了來處。但已知來處,則去處安在?這個念頭一起,落笳心中一驚。這是她從沒有想過的,從前只願如師長們一樣,精研劍術終老煙霞,但現今卻有了別一番滋味。落笳垂首默然片刻,不敢再多想,加快腳步回房去
“所以,當日韋公提此議,非獨為口舌之利,亦是欲藉此辨明義理,以為後世之鑒——”景若費了半天口舌,才解釋清楚昔年朝廷上一段爭議,不覺有些口渴,端起茶杯輕啜一口
那“傳說中罪大惡極”的魔教教主,此刻便如一個素儒,神情專注安詳,一身青衣袍衫,邊點頭邊捋須,很以景若的話為然。若是不相幹的人看到,定然只以為這是兩人坐而論道,誰又能想到這老者的身份
景若剛才一時興起,只管自己說下去,此時也才想起來自己的處境,不覺暗自心驚,還好教主神色安然,甚至目光帶著鼓勵之色,似乎對她的話很有興趣
教主還欲開口問話,側壁卻走出一個侍婢來提壺添茶。別人挑婢子只喜年輕貌美的,偏這個婢子不但上了年紀,似乎腿上還有傷,走起路來不甚利索。景若之前也見過她幾次,倒不以為怪。想來她能一直在教主身邊伺候,必不是一般人物,因此一直小心待她不敢得罪
往日裡看教主對她也很是親切,今日卻不知為何,突然惱怒起來,還不等她把茶倒好,教主便怒喝道:“你來做什麼?我們正好端端的說話,偏你來添亂”,一連喝斥數聲,只要她速速離去
雖然對魔教的兇殘早有耳聞,但相處這些天,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教主發怒。他聲音不甚高,但卻極有威嚴,一時竟讓景若想起公主發怒時的樣子,只是教主在威勢之外,更有一股嗜血殺意,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慄。不知道他說話時是否用上了內力,景若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像是被點了xue一般動彈不得,似乎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倒是那婢子面不改色,甚至挑釁的看了教主一眼,但終於還是不敢言語,躑躅片刻一斂裙擺轉身離去,臨走前還恨恨瞪了景若一眼,景若莫名其妙,全然不明白她怒氣何來
聽的腳步聲走遠了,教主的臉色才和緩下來,他語氣平緩對景若道:“你繼續說下去吧”,絲毫不見剛才的怒意,剛才滿屋那種威壓之氣也稍減,景若暗暗深吸口氣,這才鼓起勇氣繼續講下去。不過也許是因為剛才那一出,兩人都沒什麼心情再閑談,隨便說了會兒話,教主便興趣缺缺,放景若回去了。直到回去的路上,景若依舊心驚不止,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當初在去洞庭水幫路上,遇到那位神秘的吐蕃國師,他出手時便是同樣的壓迫感。當初落笳曾說,國師的內力之深厚,武林中無人能及,此時看來,魔教教主也不遑多讓
景若一路上都在想教主的事,倒將剛才那婢子忘了。她雖然略通武藝,但畢竟不是正宗習武出身,所經歷的陣仗也有限,所以並無所覺,若是換做落笳或蘇澄澈在此,剛才便能看出,那婢子是意欲行刺。剛才她借水壺為掩,身形已經站定,只要一出手,便能一把捏斷景若的脖子,若非被教主察覺喝止,恐怕景若此時已經香消玉殞
看著景若離開了,教主卻沒有走,他雙目微合,靠在圈椅中,似在養神又似在思考
沒有他的吩咐,院子中自然無人敢逗留,只有風搖樹葉輕微細聲,教主眉頭微蹙,似乎輕嘆口氣,低聲道:“進來吧”。剛才那婢子如同憑空冒出來一般,無聲的滑進房中
教主睜開眼,已經沒了剛才的怒氣,平淡道:“她並無過錯,為何要殺她?”
婢子一臉急怒,連行禮都忘了,逼前一步道:“並無過錯?大人,您難道沒看出來麼?她根本就不是什麼為了給長輩治病來找藥的”
教主依舊淡然道:“我自然知道,我還知道她出身應該非凡,必是達官貴宦家子弟,否則又哪能有此等見識學問”
婢子面露訝色,沒想到教主早已察覺此事。教主自語道:“既然如此出身,還帶著一個貼身護衛便獨身來闖我萬明堂,想來應是遇事衰敗的舊族子弟,來此為長輩找藥恐怕是真的,也難為她了。你看她柔柔弱弱的樣子,不會有什麼危險,看緊點罷了,其餘也就不用追究了”,說著,他面上露出一絲落寞
那婢子看到,知道又觸及幫主心事,本不欲再接話,但事涉安危,還是忍不住道:“大人,既然如此,不如派人去查一查”
教主無奈的笑一下道:“你也知道,自從當年我被哚邏那孽畜重傷後,好容易撿了條命,這些年大都是在療傷,也沒什麼精力再去關心中原大事了。三年前好容易再發現那孽畜的蹤跡,大部分人手便用來打探他的訊息。現在他即已有意來挑戰,咱們不得不防,此時再派人去打探這些微末小事殊為不智”——見婢子露出不忿之色,教主搖搖頭道:“雖然十年前他得手不過是趁我不備,但這些年過去了,說實話,我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那婢子本是一臉怒色,此時也面露悽然,不用教主明說,她也知道這些年來,萬明堂中人才凋零,手下已沒有多少可用之人,教主的傷雖然已無大礙,但畢竟難於當日相比,此時強敵來襲,於萬明堂而言,真是生死一戰。她目含決絕道:“大人,不如你先躲一躲吧,若是那孽畜真的來了,你放心,我必拼死也要取他性命”
教主搖頭笑得頗抒懷:“你放心,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一戰”——他一掃剛才的頹廢,目露精光,咬牙切齒道“我也盼著他來呢,國仇家恨,我要和他算個清楚”
“好!”婢子擊掌喝彩:“順娘不才,願追隨大人左右,報仇雪恨身死不悔!”
教主安慰的點點頭道:“順娘,這些天就靠你多留心了”
順娘施禮便要離去,轉身時卻想起剛才的事,忍不住又勸道:“大人,既然此時多事,不如幹脆將那景姑娘殺了以絕後患”
教主聽她又提起此事,不覺皺眉道:“已經說了不必管她,何必又要殺她,與她何幹?”
順娘道:“她既然對來歷遮遮掩掩,我恐怕她萬一是奸細,更何況,她從中原來,是個漢人”
教主搖搖頭道:“不會的,她不會是奸細,哚邏要對付我,怎麼會找個不會武功的奸細,罷了,饒她一命吧”,說著自嘲的笑笑:“這麼多年,難得有個人能陪我說說話,便饒了她吧。漢人啊,這些年我們殺的漢人也夠多了,她年紀尚小,當年的事和她一毫關系都沒有,就這樣算了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待哚邏來了,自會安排他們平安離開,現在就當替我解解悶吧”
教主既然這麼說,順娘也不再堅持了,她難得笑道:“大人,你心軟了呢”
教主被她打趣也不生氣,點頭道:“或許吧”
順娘卻想起一樁傷心事,又轉悽容道:“當日小主人已有孕在身,若是生下來,那孩子也已長大成人啦”,說著她的聲音漸轉嗚咽:“若是當日有人能心軟放她母子一條生路多好”,說著,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擦去眼角的淚水,邊走邊喃喃道:“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也不知她說的是自己的小主人還是景若,教主坐在椅子上聽著,容顏慘淡不發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