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青城派此行弟子頗多,呂滌清又有意擺排場,將這客棧的兩層都包了,一般弟子便住在底層及二層側屋,隔了個過廊,正中間一側最深處一溜三間客房是最豪奢的,呂滌清居中,範道虛與陳善分別佔了左右的屋子。既然落笳來了,呂滌清便令陳善搬去側屋,騰出一間屋子來讓落笳住
能住在呂滌清旁邊正中落笳下懷,她便不推辭的應下。陳善頗利索,轉身出去不久便將屋子騰出來。落笳託辭自己要出去買幾件換洗衣物,這是女子私務,青城派此行盡是男弟子,自然不好相陪。更何況許鯤不日大壽,各派雲集嶽州城中,誰也不會在此時不長眼的生事,因此呂滌清倒不怕落笳出門遇險,但仍特意提高聲音叮囑道:“但有人敢找你麻煩,只管叫他們來這裡,老朽定叫他們長個教訓!”落笳暗笑不止,一拱手飄然離開
在街巷走了一陣隨意看了幾家店,落笳才確認青城派並未派人盯著自己,看來青城對自己剛才那番話深信不疑,呂滌清恐怕正得意。她在估衣鋪中拿了幾件衣衫,隨便取一件套上,加快腳步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落笳一踏進房間便緊緊關上門,景若本坐在桌前,急忙起身道:“怎麼樣?”
落笳低聲道:“甚順利,並未被人看出破綻”
景若這才鬆了口氣,露出笑容道:“我在這裡擔心了大半天”
落笳走了這半天著實渴了,端起桌上的茶杯將景若喝過的半杯殘茶仰頭喝下,景若急忙攔住她,嗔怪道:“這茶都冷了,我給你倒新的”
落笳故意咂咂嘴道:“你喝過的好喝”
景若臉上一紅,訕訕道:“你這人,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
落笳順勢在她臉上輕輕一啄,景若毫無防備,一愣之後臉愈發紅,連耳垂都紅的如兩枚瑪瑙珠,落笳見她如此,心中更喜
景若推著她肩頭別過臉道:“什麼時候了,莫要鬧了”
落笳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知道現在確實不是調笑的時候,斂起笑容,正色將剛才見呂滌清的具體情況講了一遍
景若聽罷,眸色閃動,邊思索邊道:“如此看來,呂滌清果然有所圖謀,當日那願為你師父洗冤的話,不過他隨口騙咱們去火雲教的幌子。”她垂首靜思,抬頭道:“聽這幾人的話,那範道虛恐怕並不與呂滌清一心,他既然為魏間雲報仇心切,倒是可為咱們的幫手。”她輕咬朱唇,嫣然一笑,計上心頭,趴在落笳耳邊如此如此叮嚀一番,落笳連連點頭
景若轉身去床頭取出個瓷瓶遞到落笳手中,囑咐她務必小心,落笳收進袖中,看看時間不早,握了握景若的手便離開
連著幾天呂滌清都睡的很不好,非常不好,一合上眼便噩夢連連。他自幼習武,身體甚健,青城派功夫中又頗多養生修心的心法,像這樣的事他已是多年沒遇到了。為了今夜能安眠,他睡前還特意燃了柱安神香,沒想到還是從噩夢中驚醒
呂滌清坐在床上,尚覺得後背汗流如水。剛才夢中的景象栩栩如生,師兄渾身是血,臉色土灰,雙目充血,對著他大吼追問為何要下此毒手。眼看師兄面色猙獰一步步逼近,十指如鐵鑄,便要掐到自己脖子,呂滌清在夢中只覺得雙腳似被釘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動,張著嘴也叫不出聲,終於醒了過來
呂滌清長出口氣,驚魂未定的摸著胸口。他也知道自己對不起師兄,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師兄為人平和方正,從來不與人爭,這是武林中人的評價,其實說到底,不就是師兄是個好欺負的。師兄自己可欺自然沒什麼,但他既為一教之主,便應以光大教派為重,似這般在各大門派中委曲求全難道也是好事?青城本為一方霸主,聲震西南,屈居雁蕩門下也就罷了,這些年竟然連後起的火雲教聲望都隱隱在青城之上,如此奇恥大辱,師兄忍得了,呂滌清卻咽不下這口氣
他少年拜入青城門下時,正是青城聲名最盛之時,莫說在蜀地,便是弟子們行走在江南漠北,只要報出青城的名號,哪個不拜服,那是何等的光彩。想起往昔,呂滌清臉上劃過一抹懷念和悵惘。可近年呢,除了青城這塊金字招牌還能拿得出手,江湖中誰不認為青城已難複當日之輝煌。師兄痴迷練武,不理教務也就罷了,還屢次訓誡自己不要逞強鬥狠,難道為門派爭利也是任性意氣?難道別人都欺負到門上了還要忍氣吞聲?更可惡是門派中總有些人看不清形勢,還以名門大派自詡,抱著謙恭有禮方為名家風範這一條,屢次對自己的做法冷嘲熱諷,呂滌清不禁握拳在被子上重重一錘
呂滌清重重的喘息幾口,壓下心中的委屈與憤怒,咬著牙根想:總有一天,大家會明白,是我在力挽狂瀾,救門派於倒墜之際。我並不是為了私心殺師兄的,我是為了青城才殺他的。他若不死,我只要一日不是掌教,這青城我便沒法做主
這麼想一番,呂滌清胸中怒氣少去,再想起師兄也沒那麼不安了。他心思一動複又想起眼下之事,心情立刻好起來。這兩個煙霞弟子真是送上門的機會啊,當日她們剛到青城便為自己所用,苦心佈局良久,眼看再過幾日便能收網,呂滌清心裡期待又興奮。這次必能狠狠的打擊火雲教,只要“那一位”覺得火雲教做事不牢靠,自己必能取而代之,讓他明白還是青城做事妥帖。哪怕日後李崇一回到火雲,發現有問題,那也為時已晚。更何況他並無證據——想到這裡,呂滌清不禁嘴角上挑,露出得意的微笑
這般想了半天,又怒又喜,呂滌清終於覺得有些乏了。但躺下合上眼,當日那個啞巴徒孫死前圓睜著眼,眼神不可思議的看著天的樣子又出現在夢中。這沒想到這一幕自己原來還記得這麼清楚
呂滌清厭惡的翻了個身,默唸了一遍心訣,睡意朦朧中,卻又彷彿在霧氣中看到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她雙目緊閉,面孔慘白,呂滌清在夢中努力思索這張有點熟悉的臉,突然想起來了,一拍腦袋道:“原來是你!你,你不是被殺了麼?”那女子猛然睜開眼,冷笑著轉身,身後赫然紮著一把金鈎,傷口滲人,鮮血淋淋瀝瀝滴下,血水慢慢漫開,呂滌清覺得自己的身子便陷在血水中不得動彈,一點點喘不過氣來
呼的一聲,呂滌清再次驚醒。想起剛才那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師兄之死他尚能自我安慰,但煙霞宮那殞命火雲的女弟子——呂滌清無論如何都無法自圓其說。白天時他特意將落笳召來,問清楚她們在火雲遇襲的過程。落笳早打好腹稿,此時說起來魚彭如何在火雲教外設伏,一路追殺,都信手拈來,更何況有些事情確實也是她們親身經歷,說的更是天衣無縫。待說到“師妹”被害時,落笳想起當時在湖中的驚險,神色都變了,金鈎穿身的一幕猶在眼前,想起來依然後怕。當日的悽苦無助,讓她不覺濕了眼眶,淚珠滾滾,好像又回到茅草屋中抱著傷重的景若之時。周圍無論呂滌清與範道虛、陳善都啞口無言,心中替她苦楚
此時夜間已經甚冷,呂滌清回想剛才的夢只覺得脊背發涼,趕緊把被子拉過來,不住的安慰自己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終究還是心神不寧,又對空發誓,自己回到青城必為她設祭,令她早得往生,這才略覺安心。看看天色已經開始有些發白,呂滌清也無心再睡,幹脆盤腿練功,但卻越練心中越煩躁,差點走火入魔,直到早晨眾位弟子來請安,依然一副精神萎頓的樣子
陳善長隨在呂滌清身旁,見師父如此,自然十分擔心,趕忙詢問。一屋子人都在,呂滌清哪能說出真相,更何況有些事情連陳善他都瞞著,只能擺擺手道:“不礙事,只是這些天一閤眼總是想起魏掌門,心裡難過得很。”他說這話時滿臉悲切,倒像是真的一般,又引得眾人一片唏噓
陳善不忍師父難過,趕忙改換了顏色勸解道:“師伯的仇咱們一定得報!落姑娘在此便是人證,還怕火雲教能抵賴!”他這話一出,周圍弟子們都是一片應和之聲,呂滌清憂色稍緩
呂滌清夜裡沒睡好,白日甚是疲乏,大家見狀便起身告退。落笳故意走在後面,與範道虛一起走入院中。看看此處說話呂滌清應該聽不到,周圍亦無其他人,落笳便扯與範道虛閑話幾句,不露聲色的將話題引道呂滌清身上。雖說對呂滌清有不滿,但外人面前,範道虛還是一副關心掌門的神色,言語間頗擔心
落笳也嘆口氣道:“恐怕還是我的話觸到了呂掌門的傷心事,是我不對了”
範道虛甚是同情她,趕忙安慰道:“這是我們青城與火雲的宿怨,與姑娘無關,更何況魏掌門沉冤得雪,全賴姑娘出力”
落笳無力的搖搖頭,神色悵然,範道虛也不再說話,兩人各有所思,半晌,落笳突然問道:“呂掌門可是最近在琢磨丹藥,太費心思才想起舊事?”
範道虛呵呵一笑道:“不會的,我們門中雖然煉丹,但並非每個弟子都要學習,煉丹頗費時間,難免會耽擱了習武,像我們這一輩也只有錢長老精研此術,呂師兄是沒有學過煉丹的”
“哦?”落笳一臉好奇:“我夜裡想起師妹也是睡不著,倒是有幾次聽到呂掌門似在夢中唸叨什麼‘漫天紅’‘二月春’,還以為他在琢磨丹藥,太過費神以至入夢”
落笳的居所是陳善騰出來的,就在呂滌清間壁。兩間房子本是一間大屋,只不過用薄薄一面木板牆隔開,不像範道虛的屋子和呂滌清的屋子之間是磚牆,所以隔音也不大好,她這般說,範道虛倒是一點也未生疑。範道虛也是不懂丹藥的,只好笑笑道:“二月春我倒知道,這‘漫天紅’是什麼?倒是沒聽過,恐怕是師兄夢中囈語”
落笳點頭應和道:“既然呂掌門不煉丹,那八成是白天在哪裡看到了,夜裡偶爾夢到。”她一臉單純的笑道:“我也是在火雲教時,偶爾聽過‘漫天紅’,才知道是個厲害的藥,所以一聽到還當是掌門在煉丹。”說罷,便將當日景若說的漫天紅與二月春藥性略說了一遍,末了特別道:“我記得當初魏掌門院中許多二月春,沒想到,唉,花猶在,人已去”
範道虛心思活絡,聽了這一席話已自在思索,只是點頭隨口附和幾句。落笳見他神色,便出口告辭,留下他一人在院中來回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