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眉眼長得像你母后......和你六皇叔一般,皆是內心澄澈之人。”
木秋萌極為誠懇地對雁悰撒了謊話,卻得來了孩子開懷舒心的甜笑,那眯成彎月的眸子裡溼漉漉的,像沁了滿天的星輝,還添了一勺洋溢著蜜光的露水。
還是那個亙久未變的疑問,有關謊言的疑問。
當年情竇初開之時,雁狢威逼著雁狄從院中將張靈柚交與他做側妃,她見著雁狄被動憋屈的模樣,只是希望,他接下來聽到的每一句話,都將是扎心窩的,謊話。
木秋萌希望當年的太子說的,皆是謊話。
即便扎心窩,但若知曉它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假意,便也不會在意了。
如今她對雁悰所言,不過是為了讓他不扎心窩子,人已亡故,母后究竟如何,也無從真正眼見為實了。
能見他笑得如此釋然,倒是送了他一場心安,那是他自胎中就攜帶著的,有關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孝道使然,他的母后,就該是冰清玉潔,母儀天下的已故中宮。
可即便如此,她也因自己向孩子撒了謊,而心有餘悸。
這些年來掌政之際,她的性子被磨得更為通透了些,過去的混沌不清,也慢慢被她習以為常的條理給分辨得清晰了許多。
她該留下些真實的善言。
“悰兒,只知三皇伯,不知六皇叔。”
是了,世人眼中,雁猗早已是先帝那朝的亡靈,新的後代,更不會知曉他的存在。
“不知道不要緊……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悰兒與忱兒讀過這些,必定當個孝順孩子,你母后地下有知,也得安穩。”
木秋萌輕捧著孩子溫熱熟透後糯米般觸感的臉龐,她盯著眼前那雙能映出她身影的明鏡雙眸,內心深處熟悉的暗湧逐漸填滿了那些剝落得斑駁的牆壁與角落,這樣的眼睛,竟在不同人的臉上,伴了她一生。
“悰兒只需知道,心懷孝道,你父皇定能好起來。還有......人人常道,不可貌相,有褒有貶之意,於相貌平平之人,心懷鬼胎也罷,抱寶懷珍也罷,便都能稱得上一句,不可貌相也。悰兒長相,目若朗星,雙瞳翦水,順應貌相,便很好。”
若能如貌相一般澄澈,實屬難得。
“悰兒聽阿姐的,父皇......還請阿姐照顧好。”
雁悰明白木秋萌的地位非比尋常,能在世安宮隨意行走,又與那樣多長輩娘娘熟識,他惹得她不痛快,也是在父皇跟前找不痛快,再者大概是誇讚他的話,雖不懂,聽著也是好的,便溫順地一口答應下來。
“好孩子。快回去罷,別讓你的兩位母妃娘娘尋人了......還有,不許叫我阿姐!我是你老祖先輩的人!”
雁悰只是一臉不相信的神情,吐著舌頭俏皮道:“才不聽信你這騙人的話!你長得就是阿姐模樣的年紀,老祖宗輩的人,我哪裡見得著?孔夫子說,言必誠信,行必忠正,悰兒才不學阿姐,說大騙子說的話呢!”
那孩子跑得極為輕巧,像極了一頭雀躍自由的小鹿,松花色的衫尾隨風搖曳起紋狀的波瀾,是八歲年華里該得的歡欣。
木秋萌只是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終於離開了世安宮,抑制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眉眼轉動間只得悻悻長抒一口氣,“小小年紀敢說起我是大騙子來了?這奉行道學的宮裡倒是出了這麼個儒家好學生,真精貴......”
就在她與雁悰說話的同時,雁狄到了該醒來用膳的時候,只是沉默中坐於軟床邊,眼前進進出出的宮女將紛呈菜餚擺放在專門置於床前方便他用膳的長案之上,可面色卻不如往常好夢一場後的笑意盈盈。
他瘦如刀削的雙手搭於雙膝之上止不住地顫抖,低頭不言語間,身著的酡顏褻衣鋪散於身後的混亂被褥之上,混著宮中所點的靜心檀香,金盞檀香,是多久沒有聞到過的舊日清香,他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皆是空空如也的不可掌握,這張軟床,他一躺,便是天翻地覆的悠悠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