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詢變成了高聲質問,褚沅聲聲如同泣血,她從袖口中摸出一隻金盃——這才是洛北慣常用的那隻,她將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你當我沒見過這種毒藥嗎?當年女皇毒殺竇妃和劉妃就是這樣的毒藥!”
裴耀卿張了張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用這種藥用得太少了,你不知道,這種藥會在你的衣袖上留下一道揮之不去的味道,雖然很淡很淡,但是洗不掉,擦不脫。”褚沅拎起他官服的衣袖,“你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這個味道,只是你不知道。”
裴耀卿苦笑一聲:“士為知己者死,我為相王做事,並不後悔,可是虞國夫人既然已經將我拆穿,為什麼不殺了我?”
他雙眼中似有諷刺神色:“總不是曾經替女皇行走黑夜的褚夫人不想再殺人了吧?那你可以把我交給這座軍營裡的任何一個士兵……他們會很樂意代你履行職責。”
“還是那個問題,”褚沅問,“你知道洛將軍既然向陛下要了永鎮磧西的恩典,便不會插手朝政。他又從未有自立之心,相王為什麼一定要他死?”
“夫人。難道官場上的人,殺人還有對錯嗎?”
裴耀卿黯然地看著她,唇邊掛上了一抹諷刺的笑,
“滿朝大概也就陛下和洛將軍自己不明白,陛下之所以能登基為帝,能逼迫自己的堂兄弟自盡,能逼迫相王殿下和他演什麼皇室親情的典範……都是因為洛將軍手中的軍權。”
“要是沒有他這位大唐軍神的聲望,沒有他塞外這數十萬兵馬,沒有他控制禁軍,陛下還能坐得住那個位置嗎?”裴耀卿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可惜陛下不明白,他如果真的能想清楚,也不會接受相王的舉薦把我派到青海來。”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身體,徹底靠著柱子滑倒在地:“長安的每個人都想洛將軍死,所以他們讓我來擔這個責任。我受相王知遇之恩深重,所以也願意擔這個責任。”
他頹唐地閉上眼:“現在你得到了你問題的答案了,殺了我吧。”
“殺了你,好成就你的忠義之名嗎?”褚沅冷笑一聲,拂袖回身,“王翰!你都記下來了嗎?”
王翰顫抖著雙手從營帳的屏風後走了出來,昔日誇耀的書法已經在紙上抖成一片:“耀卿……這是真的嗎?真的是你毒殺洛將軍,你可知道……”
王翰的眼淚先流了下來,他這些年坐鎮碎葉,深知洛北對於磧西百姓意味著什麼,他不只是主帥、不只是統治者,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一旦他身死魂滅,磧西會怎麼樣?
更何況,任何與洛北朝夕相處的人都會很容易地被他打動。當裴耀卿一邊接受洛北的友誼,一邊在他的杯中下毒的時候,這個素有神童之名的人,又在想什麼呢?
裴耀卿沒有想到他會在這裡,面向他的質問,一時之間神情複雜,困惑、驚恐、還有一點點的愧疚。
他五味雜陳,長長地嘆了口氣:“王翰兄,我……”
“王訓。”褚沅側身叫來那個沉默內斂的少年,“把裴禦史關起來,等回了長安,我要把他送到刑部法辦。”
她走到王訓身側,仰頭看著自己曾經俯視的孩子:“王訓,你能答應我,不要將此事洩露出去嗎?”
“褚姑姑,可是是他謀害了洛將軍,將軍如今生死不知,我怎麼能……”王訓倔強地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褚姑姑,我一定要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洛將軍會平安無事的。我以女皇給我的牡丹令牌發誓。”褚沅低聲向他保證,“如果他醒了,他也不希望監軍禦史就這樣死在自己的營帳裡,你總要為你的主帥考慮考慮。”
王訓久久思索,才應了下來,但他推搡裴耀卿的動作卻不客氣,顯然是沒能從私怨裡脫出身來。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待到帳中只剩他與褚沅,王翰終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在鳴沙和洛公子朝夕相處過,知道他的醫術何等高妙,身邊人給自己下毒,他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呢?”
褚沅有些詫異地回望了他一眼,終究是歸於輕輕一笑。
洛北的大帳裡浮動著苦艾與甘松的暗香,褚沅將雙手浸入盛著新雪的玉盆,又將雪水在絲帕上擦淨:
“總算處理完了,沒誤了時辰吧?”
她抬眼時已換上江南杏雨般的笑意,好像剛剛逼退裴耀卿的人不是她。
藥盅正在爐上發出沸騰的聲響,骨力裴羅應了一聲,替她把藥湯盡數倒到藥碗之中。
褚沅用一邊的象牙扇輕輕扇了數下,待到藥湯溫熱,才俯身嘗了一口藥湯。
“褚姑姑,您不必每次都……”骨力裴羅想要制止她,她卻已經把藥湯嚥了下去。
“這是我的職責。”褚沅笑著擺了擺手,“你不必多想,去忙你的吧。”
她來到自己血親的病榻前,年輕的將軍躺在那裡,臉上依舊一片慘白。她伸手要去扶起洛北,洛北已經睜開了眼睛:
“沅兒怎麼來了?我以為你會坐鎮碎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