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耀卿手中馬鞭“啪”地折斷,他現在陡然意識到,朝廷不給洛北主帥任命是個何等愚蠢的決定:“哥舒將軍那裡……”
“哥舒亶能頂得住的。”洛北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顫抖的斥候身上,“現在扛不住的反而是達紮恭祿。他和吐谷渾王子坌達延墀松坐鎮的伏俟城皆在我軍控制範圍之下,若無乞力徐麾下的兵馬支援,他們根本不是我軍的對手。”
他說話間轉向王訓:“傳令闕特勤,讓他把烏海的俘虜放兩個回去——記得要割了耳朵再放。”
王訓猛地抬頭,高聲應了一句,打馬而去。
這一夜洛北的軍隊紮營之地已經靠近烏海。中軍帳內,洛北將密報湊近燭火。羊皮紙上洇開的血跡像朵猙獰的曼陀羅,這是他昔年在邏些城以“烏特特勤”身份落下的一枚暗樁。
如今對方用性命送出了最後一封訊息——乞力徐十萬大軍已過那曲,半月內必至烏海。
“將軍真打算在這裡和吐蕃人決戰嗎?”裴耀卿掀簾而入,他一面撣去身上的積雪,一面遞給洛北一封信:
“今天早上到的金牌,宋相公以戶部清冊為憑,說青海駐軍每日耗費粟米千餘石,朝廷希望將軍給個解釋......”
“裴監軍可知我為什麼每每徵戰,都召集西域諸部與我同行嗎?”
洛北將密報丟入火盆,火苗在他金棕色的眼眸中躍動,像是冰川下的一團火:
“因為西域諸部的糧草皆由我這位西突厥大汗自行調配供給,不要朝廷一布一粟。朝廷要我解釋,我解釋什麼?”
裴耀卿望著火盆裡燒成灰燼的紙張,忽而想起他此來一路上見到的那些商賈與牧民,他們往來高山河谷、大漠戈壁,以一張張印著牡丹的票據相互來往:
“洛將軍大治西域的時候,就想到了今日?”
洛北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他似乎聽到什麼聲響,走到帳門之前,掀開了帳簾。
闕特勤正要掀簾,見是他來,難免一臉驚喜。他裹著一身冷風闖進來,鐵甲上凝著幾乎已成黑色的血冰:
“誘餌撒出去了!達紮恭祿親自帶著前鋒追來,夠種!”
突厥左賢王大笑著摘下頭盔,他的發間還殘存著一點血跡,裴耀卿忍不住伸手掩住口鼻,洛北卻已經從容展開輿圖。
羊皮地圖上,烏海東側無名谷地被一抹紅色狠狠圈住,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明日我帶大軍前行。”洛北手指劃過山谷:“趕在封山之前,與達紮恭祿再交手一次。”
裴耀卿盯著輿圖上那條標記,忽而想起臨行前相王李旦與他做的一次長談。一貫溫文的李旦提到洛北此人,也不由得皺眉嘆息:“此人意志堅定,詭計多端,不可摧折,不可收買......”
此刻帳外朔風呼嘯,竟與李旦在長安城細雨中的告誡重疊。
洛北移動輿圖,指了指地圖上的某處:“乞力徐的大軍半月後能到。如果我是乞力徐,我一定會寫信給達紮恭祿,要他撐住十天時間,十天之後,吐蕃人的軍隊就能把我們團團圍住。”
闕特勤起身道:“我明日就帶五千精騎去截糧道,保管讓那老小子三天都撐不住。”
“不。”洛北將密信投入火盆,“我讓王訓帶兵去。你留下守住烏海——”
闕特勤哈哈大笑:“你還肯讓那小子帶兵?”
“刀總要淬過火才鋒利,將軍也是一樣。”洛北輕聲道:“我把宣徹王子的舊部都撥給他。”
王訓走進大帳時,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他身上,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發問時。洛北已經從案上撥了一枚令箭給他:“王訓聽令——”
三更時分,騎兵的馬蹄裹著毛氈消失在風雪中。洛北和闕特勤在輿圖前推演局勢,裴耀卿卻扛不住睏意,裹著大氅沉沉睡去。
天色將亮起來的時候,斥候送來第一份戰報,王訓出手奇準,吐蕃軍隊的運糧隊被劫了一批。
裴耀卿從夢中朦朧醒過來,第一縷晨光已經刺破了雲層,洛北起身上馬,朝陽正從遠處的烏海盡頭升起,將雪原染成一片血色。
他回身望向自己身後的大軍,高聲下令:“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