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還能握得動刀的,隨我前驅!”
王訓跟在慕容宣徹沖出重圍之時, 天色已經亮了。
這一夜他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慘叫、廝殺、不住地疾行、驟停、又疾行。他舉著那面赤色大旗,不敢鬆手, 等到平穩地帶紮營時, 他才發現雙手都被磨出了血泡,血水被冷風一吹,手掌就粘連在木棍上,好容易才用溫水化開來,鑽心般的疼。
他勉強站起身, 便提著熱水四處給那些跟著他們沖出來的唐軍士兵。一張張憂傷而疲憊的面容轉向他,目光裡卻空洞異常,一點內容都沒有。
王訓的腳步也不免沉重起來, 尋到慕容宣徹時,天光已經大亮。慕容宣徹渾身是血,躺倒在他的駿馬邊, 見到是他, 才坐起了身子:
“我已經點過,我軍兩萬人駐紮於此,逃出來的不過三千人......”他張了張口,將一口吐沫咽進喉嚨裡, 聲音也哽住了。
十中存一。
王訓神情一暗,他知道這樣的軍隊已經毫無戰鬥力可言, 更糟糕的是,這三千人的糧草俱失,未來又當如何?
“你現在這樣子, 是把愁苦都寫在了臉上。”
慕容宣徹要站起身,卻在中間鬆了力道, 他沒有扶王訓遞過來的手,只撐了一把身後的馬鞍,把自己勉強立在那裡:
“打了敗仗,別人都能鬆垮,都能失去信心,但主帥不能。”
王訓扯了扯嘴角,怎麼也沒能把自己的面容提起來,他輕輕低頭,嘆了口氣:“安樂王,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往河西走。那裡有幾座人口數萬的大城,糧食富庶,也有地方給我們這些殘兵敗將休息。再說,你家洛將軍那個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此刻已經提兵在路上了吧?”慕容宣徹想笑,卻似乎扯動了傷口,笑到一半,又彎下腰去。
王訓想替他處理傷口,正要上前,卻被慕容宣徹擺手拒絕。他望向遠方——東方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王訓手一抖,銅壺裡的熱水潑在荒野上騰起了白煙,他快走幾步,只見渾身是血的斥候從馬背上滾落,喉嚨裡插著半截箭矢,手指死死指向伏俟城的方向,沒能說出話來,瞳孔就散了。
慕容宣徹深深嘆了口氣:“達紮恭祿來得好快啊。”他抽刀出鞘,刀光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光華——伏俟城以西的荒原上騰起一片片煙塵,吐蕃大軍的旗幟在煙塵中飄蕩。
“小子,幫我個忙。”慕容宣徹扯下一截衣袖,把刀柄和手掌綁在一道,“你帶著傷兵先往東北方向走,我帶人把吐蕃軍隊引開。”
“將軍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王訓張了張口:“同生死,共進退。我絕不茍且偷生。”
“這是軍令。”慕容宣徹正色道,“當年我沒能救下你父親,如今絕不能看著你死在我身邊。”
慕容宣徹從馬鞍袋裡摸出半壺濁酒,淋在刀刃上細細擦拭,又將最後一點濁酒倒進喉嚨裡:“對了,要是見到你家將軍,替我帶句話。”
“我把曦光和吐谷渾部都託付給他了——”
王訓眼中閃過一點淚光,開口正要叫住他,慕容宣徹卻擺了擺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也不容易。這輩子慕容吐谷渾欠他的債,是還不清了,若真有來世,我再報答吧!”
“還能握得動刀的,隨我前驅!”
千餘名殘兵在雪地上踩出淩亂的腳印。慕容宣徹翻身上馬,朔風再度夾雜著雪粒靜靜飄下,打在他的明光鎧上。細碎的叮當聲連綿一片,像是陣亡將士的魂魄在與軍陣同行。
慕容宣徹忽而扯開喉嚨,高唱起一支《飲馬長城窟行》: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裡雪......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靈臺凱歌入。”
他沙啞的嗓音在朔風中裂成碎片,身後的唐軍士兵也應聲而和,似乎是天人感應,風雪越來越大,幾乎把王訓等人的身影都遮掩了過去。
伏俟城戰報來到洛北手中的時候,他已經在提兵向東的路上了。事情的起因經過,他都是在馬背上聽完的。
他只敢在沙州略作修整,就即刻率軍南上青海,預計半月之內就能與薛訥會和。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薛訥會敗得如此之快,敗得如此之慘烈。
“數萬大軍毀於一旦,伏俟城再度落入坌達延墀鬆手中,這樣的大罪,他身為主帥,竟然還敢茍且偷生,先回朝狀告慕容曦光、哥舒翰等不聽軍令。”
洛北把哥舒亶從應龍城寫來的信件撕碎,在闕特勤手中的火把上燒作一團飛煙:
“真是罪該萬死。”
闕特勤略皺了皺眉:“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若按原計劃行軍,他們應當在伏俟城稍作休整,旋即一路向西,和哥舒翰、慕容曦光會和,向邏些城進軍。
“我知道達紮恭祿此刻應當在青海等我,他一定會說動吐蕃大相乞力徐,不計代價也要把我困死在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