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軍功,他們都應該有份。”洛北的聲音突然摻進幾縷沙啞,“就像當年于闐城,你曾經指責過我的——袍澤的命,不該是墊腳石。”
高仙芝渾身一震,腰間玉帶扣撞在石欄上發出清響。
他看見霧氣裡浮現出不到二十歲的洛北那張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請罪就能統領軍隊的話,我還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請座菩薩來坐你的位置!”
“大帥要如何處置末將?”他終於垂下頭顱,脖頸間吐蕃風格的黃金項圈卻仍倔強地泛著冷光。
洛北松開手:“回長安。青海吐谷渾舊地俱複,曦光是要長留在這裡的。他曾經任職的左羽林衛還缺個中郎將。”
高仙芝笑了,他的笑聲驚起遠處山崖間棲息的雪鴞。他撫摸著腰間的于闐玉帶,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贈,那時他們還在於闐共事——
此時此刻,這玉帶卻像道枷鎖般灼手。
“末將願回長安。”
洛北靜立良久,久久不語,直到高仙芝要走時,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過去:
“大小勃律之戰,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獨自帶兵來也能攻下此城。”
“但戰爭永遠只是開始。”洛北聲音悠遠:“如何處理後續的統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決的問題。”
高仙芝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麼,洛北已經轉身回王宮中去了。走入那片燈紅酒綠之前,他忽而頓住腳步,回頭道:
“對了,我十二歲的時候,在草原上,給一個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貴胄當放羊的奴隸。”
黎明前的黑暗最濃時,王宮馬廄傳來蹄鐵叩擊石板的聲音。高仙芝帶著三十輕騎悄然東去,馬隊經過懸崖時,他看見朝陽正從洛北駐軍的營地方向升起。
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這年夏末——
他見過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頭人和城主,帶著他們共同會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幫助大小勃律的農民用鐮刀割麥,用鐵犁犁地......
最後,在一切欣欣向榮之前,他改大勃律為綏遠軍,任命葉若為綏遠軍使,又任命葉延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羅國相捺塞的兵權給他——國相已經邁入了六十歲的關口,無法再像多年前那樣拼殺在一線了。
秋陽將昆侖山的雪冠染成金紅時,洛北終於望見了玉河河水蜿蜒的波光。
于闐城頭,唐軍大旗在風中舒展,城垛間飄來新麥烘焙的焦香。守城士卒遠遠望見玄色軍旗,城頭頓時響起十二聲畫角,驚起成群的灰斑鳩掠過金黃的胡楊林。
城門洞開時,洛北的靴底碾碎了幾粒遺落的石榴籽。紫紅的汁液在黃土上洇開,像極了當年他在此地的那家酒肆裡沒喝上的葡萄酒。
街道兩側的葡萄架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果串壓彎藤蔓,粟特商人支起的彩綢帳篷下,龜茲樂工正除錯著鳳首箜篌。
頭纏白布的波斯商人牽著雙峰駝,駝峰間滿載著大食琉璃瓶;粟特少年肩扛成捆的安西棉,彩線在陽光下泛著特有的瑩潤;更有天竺僧侶捧著貝葉經卷,硃砂寫就的梵文與市肆間懸掛的唐文幌子交相輝映。
昔年的王子尉遲勝已經做了于闐國王,頭上的金色冠冕在陽光下閃著光。他帶著所有臣工出城親自迎接歸來的唐軍戰士們,他們在街市間穿過,來到燈火通明的王宮之中,佳餚已經擺了一廳,讓人眼花繚亂。
看著他們走入,于闐國王打了個手勢,命樂班奏起了祝酒歌。
喧鬧的祝酒歌響起第三回,在宴會裡轉了好幾圈的尉遲勝笑著舉起錯金叵羅,湊近洛北道:
“當年我與將軍共飲的時候,可從沒有曾料到過今日光景。”
他提起昔年“帶著烏特特勤去拜謁烏特特勤的往事”,臉上一派忍俊不禁:
“將軍竟沒有在那座寺廟裡當場笑出聲來,可見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到底和我們這些俗人不同。”
洛北難得臉紅,似乎覺得是酒水醉人,他低頭看了一眼酒杯:“昔年舊事不要再提了,來,幹。”
這夜的酒喝得連他自己都有點不勝酒力,還是王訓把他扶到了房中休息。
入夜之後,于闐王宮安靜得幾乎能聽到貓咪跳到地上的聲音。洛北在一片黑夜裡睜著眼睛望了望簾幕低垂的房間深處:
“你是要我走過去,還是自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