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我偏要用這些雪山鎖住他們的國運——”
波善活從外間掀簾而入時, 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帳中一片寂靜,只有王訓攥著拳頭與洛北相對, 帳中的四隻牛油大燭熊熊燃燒, 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洛北,只見他臉上一片無悲無喜的平靜神色,嶽峙淵停,毫無動搖。
“伯克……”他遲疑片刻,才以手撫肩向洛北道禮:“黑姓突騎施的族人們……”
他話音未落, 洛北已經看了過來,一雙眼眸燦如流金,他未收氣勢, 當即壓得波善活只敢閉嘴不言。
帳中牛油燭突然爆了個燈花,王訓率先鬆了氣:“將軍……家父就是……您叫我怎麼能……”他哽咽著說完前半句,眼淚就已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洛北輕聲開口, 聲音溫煦:“家仇國恨, 誰能忘懷?可是行軍打仗,是要講時機的。”
他抬眼看著地圖:“如若三年前陛下準我四下出擊,吐蕃太後攝政,各家心懷鬼胎, 尚可以夾擊邏些城,以求滅國之功。”
“現在, 太後病逝,贊普年幼。各大家族鬥而不破,正需要一個外敵來凝固軍心。”洛北看著帳中眾人:“此刻再大舉入侵, 只會讓他們抱團取暖。這便是兵法裡說的‘哀兵必勝’。”
帳中眾人都低下頭來,一時之間寂靜得嚇人, 幾乎還能聽到王訓眼淚砸在地毯上的聲響。
洛北扶起他的肩膀,替他擦了擦眼淚:“但你我並非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你們看,這幾條大雪山像什麼?”
“像...像佛經裡的金剛杵?”渾釋之遲疑道。
“不,是鎖鏈。”洛北敲了敲桌面,“吐蕃自恃以雪山為天險,向下俯攻,事半功倍。我偏要用這些雪山鎖住他們的國運——”
他望了一眼眾人,“此戰,就是要把鑰匙從鎖鏈上拔出來!”
王訓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是將軍,若取了大勃律國,為什麼我們不能趁著勝勢直搗黃龍?吐蕃人也未必敢直面我軍鋒芒!”
“因為我們不是吐蕃人。”洛北看著他,神情裡帶著一點肅穆,“等你登上雪域高原,你就明白了。吐蕃人的犛牛隊可以橫穿無人區,他們的重甲步兵踩著凍硬的青稞殼子沖鋒——這些,是你我做不到的。”
少年踉蹌後退半步,目光依舊如火。他張了張口,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洛北把他的不甘看在眼裡,卻已轉向東面:“渾釋之,曦光的騎兵此刻應該到赤水城了,飛鴿傳書給他,在達紮恭祿的軍隊到達大積石山之前,透過駱駝橋。”
骨力裴羅突然大笑:”我明白了!劍南道陳兵十萬虛張聲勢,河湟軍佯攻吸引注意,真正的殺招......”他手指戳向西端輿圖,“大勃律!”
洛北笑了,他取出炭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墨跡沿著勃律國的輪廓暈染開來,宛如雪地上綻開的墨蓮花:
“傳我軍令!全軍準備!我們要去取吐蕃贊普王冠上的明珠了。”
帳內歡騰一片,連架上的金雕都聞戰則喜,飛出帳頂天窗。月光如銀瀑傾瀉在洛北身上,一片光暈之中,他向王訓伸出手:“拿下大勃律,吐蕃西道就會斷流。”
洛北輕輕用力,把他拉了起來,“你父親沒走完的道路,你代他走完;他沒能看到的日出,你代他去雪山之巔看。”
王訓嘶聲問:“可是將軍,長安裡……”
“陛下已經手書責我出兵,便是姚相公,也不能說什麼。”洛北微微一笑,將一張牡丹票據在他面前一晃,“再說,我已經為這次徵戰找到了補給。”
這夜的宴飲結束之後,波善活在山坡上找到了閑坐的洛北,他和這些黑姓突騎施的首領喝了一輪又一輪,直到把大部分人都喝倒在地,才脫身而出。
“我聽河中都護烏勒伽說過伯克的規矩,宴飲盡興,有人醉倒則停。”波善活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怎麼今日喝了這麼多輪?”
“就任首領的人,不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住怎麼行?”洛北顯然喝得比平時多,已有幾分醉意:“如何?這些首領聽說準許他們收容牧民,自編一部,都高興得不得了吧?”
波善活點了點頭:“我還是沒明白,伯克為什麼要把黑姓突騎施部打散呢?我放過牧,深知那樣的日子何其辛苦,要是有個部族統領會好得多。”
“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他們就會一直覺得自己是黑姓突騎施人。”他抬頭看著漫天的星河,“但我更希望他們覺得自己是波斯都督府下的唐人。”
波善活“啊”了一聲:“可是……牧民已經習慣了有個部族來保護自己。”
洛北輕輕打斷了他:“我也從來沒有指望過在草原上建立郡縣。我只希望打破一個舊的共識,再建立一套新的共識罷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和塵土:
“或許百十年之後,他們會稱自己為波善活部或者烏特部的子弟。誰知道呢?”
波善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麼能和您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