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
裴伷先打量著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樑,心裡正為此人的來處犯嘀咕,洛北已經把波善活扶了起來:“不必多禮。伷先,這是波斯王子,阿羅憾的血親波善活。”
裴伷先與他互相道禮,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實在沒能把這個牧人同“波斯王子”這個身份對照起來。莫說是什麼曾經領受“萬王之王”稱號的皇族後裔,眼前這個青年看起來比那些粟特、波斯的商人還要樸素得多。
波善活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裴公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不像王子?”他的漢話也說得頗為流暢,倒讓裴伷先鬧了個大紅臉。
“我是奉伯克之命,在我的子民之中生活、學習。”他笑著解釋道:“這幾年,我放過牧,給種田的農民扛過一年鐵鍬,在木鹿城的作坊裡學過手藝,如今是跟著商人來碎葉城做買賣。久聞裴公大名,我還有些賬目上的事情要向您請教呢。”
裴伷先看著他誠懇模樣,實在有些無地自容,只得推脫要下去看看情況,從洛北身側溜走。
波善活不解其意,還問洛北:“伯克,裴公這是.....”
“我倒沒想到你做了這麼多事。”洛北輕巧地岔開話題:“可有什麼收獲?”
這一問把波善活問住了,他想了又想,才輕輕搖了搖頭:“實話說,沒什麼收獲......學的這些手藝、賬目、放牧的事情,日後也未必用得上。若說真有一點收獲,那便是——百姓太苦了。”
洛北微微頷首:“說得詳細些?”
“從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天生貴胄,就算跟在葉護身邊,也頗有些自命不凡。等到真的到草原上迎擊冬風霜雪,才知道......老百姓就連活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波善活撓了撓頭:
“我剛開始放牧的冬天,正趕上羊群下崽。我通宵地站在圈裡,等著母羊生了小羊,再把小羊一隻只地抱進暖房裡,要不然,冬天就會把它們給凍死。我幹這個活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想著,要不給您寫封信,我寧可不要這個身份,也不吃這樣的苦了。”
他說著,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可第二天,和我合牧的那家兒子特地給我煮了熱乎乎的面條,說要不是我,今年冬天他得累死。我便又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事情。”
“這樣的活我也幹過。”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會子戰亂不斷,連冬窩子都不敢挖深,冷風一吹,就在耳邊呼啦啦地響。”
“哦?公子也幹過麼?”波善活好奇地望著他:“那我可不敢在公子面前抱怨辛苦了。”
洛北輕輕一笑:“以己身之苦,念及萬民之苦,我看你這幾年在呼羅珊確實是大有長進。這樣吧,你也不要急著跟商隊回去,留在碎葉文館,跟著我的新衛隊和親軍念一個季度的書再走。”
“念書?我這漢話不是已經學得很好了嗎?”波善活不解道:“我在碎葉城做工的時候,可是天天晚上挑燈夜戰。”
“不是叫你學漢話,是叫你認認人。”洛北道:“日後若有戰事,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要與你並肩作戰。如果你不熟悉他們的性格和習慣,又如何和他們配合得當?而且,我也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他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了一點自他登臨大汗之位之後就少有的狡黠神色。波善活也會心一笑:“但請伯克吩咐!”
“教教這群皮猴子我的規矩。”洛北道。
“將軍怎麼又說起規矩的事情來了。”褚沅帶著畢姮姬登上階梯,兩人各自俯身向洛北道了個萬福。
洛北向下看了一眼,樓閣之中已經點起了燈火,錢莊大門已關,唯有數個帳房還在清點物品和賬目。
“原來我已經叨擾這麼久了。”洛北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兩位是來請我離開的?”
“不,姮姬是來向將軍道禮的。”畢姮姬慌忙開口,“大食將軍屈底波是殺我全家的仇人,將軍能誅殺屈底波,便是替我複仇的大恩人。請受姮姬一拜!”
洛北站在原地,等她一拜而起,才雙手將她扶起:“此乃我職分應為,你不必多禮。”
“不,將軍此等大恩,姮姬無以為報,願以己身所能報與將軍。”她將一枚鍍金的銅鑰匙奉到洛北手上,“此乃我布坊庫房鑰匙,此後一應賬目,我不對虞國夫人藏私。若將軍有要用之處,我願毀家紓難,以助將軍。”
洛北本不願收,與她推讓一番,才以收下鑰匙為代價,把這能幹的粟特女郎給哄走了。他叫波善活護送畢姮姬下樓,才對褚沅道:
“沅兒也不替我攔著點……”
“阿兄,怪我,我實在是沒攔住。”褚沅看著他笑,“人人都說這把鑰匙裡至少有一城之富,阿兄怎麼那麼為難?”
“我只有一個人,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洛北把鑰匙遞給她:“你替我收著吧,若是有要用之處,再同我說。”
褚沅輕輕嘆息一聲:“或許馬上就有可用之處了。長安城裡的訊息,解公與吐蕃使團談判破裂,只怕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