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取下手上陪伴他數年的黑玉扳指,放在桌上:
“這樣一來,我就又要和昔年摯友刀兵相對,此情此景,怎麼讓人高興得起來啊。”
突厥牙帳所在的那片草原已經被鮮血滌了幾遍。在浸染著鮮血的土地上,已經生長出了新生的牧草,等待春去秋來,就又會開滿鮮花。
闕特勤的大帳正中掛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刀,偶有日光落在上面,便能照出刀身上的狼頭印跡。
“這真是把寶刀。”默矩笑道,“你我一路砍殺,將默啜老兒手下那些令人討厭的衙官都殺了個幹淨,竟連個卷邊都沒有。”
闕特勤興致並不很高,但默矩這樣問了,也只得溫言給他解釋:“這是烏特送給我的,據說曾經是天可汗的寶物,由隕鐵所鑄,不鏽不腐。”
“天可汗的寶物?怪不得如此鋒利。”默矩接過那把寶刀仔細端詳,卻險些被刀刃割破了手,他只得把寶刀重新放在刀架上,搓了搓手:
“對了,梅錄啜他們來找我商議繼位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做可汗?”
“長幼有序,再說,我是個帶兵打仗的人,對牙帳中的陰謀詭計並不精通。”闕特勤擺了擺手,“哥哥不要再勸我了,這個可汗之位,我是絕對不會坐的。”
“你太自謙了。”默矩搖了搖頭:“若非你帶著兵馬從河中趕來,我們這些人在混亂之中就會成為九姓鐵勒的俘虜。那些人還指望擁立阿史那匍俱打仗,哼,他們也不想想,阿史那匍俱做小可汗時就不是個打仗的料。當年若非他在多邏斯水葬送汗國的五萬大軍,我們何至於今日?”
闕特勤輕輕笑了:“那倒不是他無能,只能說,他不是烏特的對手。”
他說到此處,目光複雜地望了牆上的寶刀一眼:
“你和我,我們倆也一樣不是烏特的對手。所以,我們誰做可汗是無關緊要之事,這片草原上很快就只會留下一位可汗的名字和故事……就像當年的天可汗一樣,他會成為有可汗之人的可汗,君臨比昔日大海一樣寬廣的大突厥汗國更廣袤的土地。”
默矩的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下來,要不是闕特勤剛剛率軍擊敗了九姓鐵勒,蕩平了阿史那匍俱及其舊部,還殺盡了默啜的舊日衙官,默矩就要拍桌子罵他在長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了:
“我不相信他有這樣的本事,你同他並稱突厥年輕一代中的文武雙璧,難道你怕了他?”
“不是怕了他。單打獨鬥,排兵布陣,我們都難論勝負。但烏特有一點遠勝你我……他的胸懷比你我要寬廣得多。”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當王子、可汗的人沒有當將軍的人胸懷大?”默矩勃然作色。
闕特勤笑了:“哥哥,我們在河中徵戰之時,我和我的軍隊曾被大食軍隊團團圍困。當時我連報信的使者都派不出去……彈盡糧絕之時,我以為我真的會被困死在那裡。可那一天,是烏特率著自己的親軍,反複沖陣打崩了大食人的軍隊,解了我們的圍。”
“後來很多很多次,我躺在軍帳中輾轉反側地想,如果我和烏特易地而處,我會奮不顧身地去救他嗎?”
“不會,不論想幾次,我的答案都是不會。”
闕特勤嘆了口氣:“我們率領的軍隊還是名義上的敵人,我的下屬絕不會同意我為此冒險,我不知道他是已經全軍覆沒,還是和大食人媾和,做套等著我來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兵投入戰場是不是杯水車薪——倘若失敗,大軍全線敗退,這一次戰爭和我自己,都會變成人們口中長久流傳的笑話。”
“而後我又想,倘若在洛北那個位置上的人是你,哥哥,你會帶著自己的親軍來救我嗎?”闕特勤望著默矩的眼睛。
默矩沉吟片刻,終究是不敢與他對視,默默地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時至今日,我也沒辦法肯定這個答案。”闕特勤道:“但我知道的是,洛北來了——他孤注一擲,帶著自己的親兵救了我們。”
默矩聽完,臉上也露出感懷的神色,他思考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可這歸根究底是你們自己的事情,阿史那闕,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淩駕於汗國之上。”
“汗國……”闕特勤輕輕笑了一聲,“哥哥,難道你真的覺得九姓鐵勒群起反抗默啜是個偶然?”
“你是說……他……”默矩瞠目結舌。
闕特勤笑了:“多年之前,在碎葉,他曾經以幫助救災為名,把自己的親兵侍衛派往草原各部。其中也包括你我的部族。若無這些人與部族民眾朝夕相處,日日勸導,九姓鐵勒怎麼會團結起來反對默啜?”
“如果這樣說……”默矩艱難地嚥了口吐沫,“烏特心思縝密,確非常人所能及。”
“後來我才明白,他為什麼告訴我,他想要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做突厥大汗。因為在徵召我去西征之前,他就想到了今日。”
“可讓我猶為佩服的是,他竟還願意讓我帶著兵馬回來救場。”
他想起洛北說話時臉上疲憊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他這位以智謀著稱的摯友和兄弟,也難得有為情感徇私的時候:
“作為勝利的大軍主將,他有數種辦法可以讓我留在河中,或者稍微拖延一下我的腳步,突厥便會大亂,可他還是讓我回來了。哪怕未來我們終將刀兵相對。除卻我們之間的情誼之外,他更不願意見到草原混戰太久,致使生靈塗炭。”
闕特勤說到此處,又是一嘆:“哥哥,你還不明白嗎?自默啜把他逼到唐家那邊時,天命就已非你我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