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幾是痛心,幾是驚訝地望了洛北一眼,只見他臉上一片平靜,沒有半點情緒:“洛北……你……”
“都過去了。”洛北依舊閉著眼睛:“後來默啜大汗忌憚這個外姓的權臣在突厥汗國中的威勢,要派人刺殺他——我就自願替默啜大汗做了這把刀,單槍匹馬地把他殺了。”
張孝嵩震驚之心簡直無以言表,他“你”“我”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還是洛北睜開眼睛問他:“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
“是。”
洛北坐起身,用那雙流金一樣的眼眸定定地盯著張孝嵩:“因為接下來,我們馳騁之地大部分都是草原部族的領土。他們不講仁義禮智信,也不講君臣父子……所以統治這些草原部族,就得用草原上的邏輯同他們對話。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攔我。”
張孝嵩的臉一下子端嚴起來了:“洛將軍,我是朝廷的監軍禦史,約束大軍是我的職責所在。恕我不能答應你。”
“好啊。那你便盡你的職責。”洛北應得飛快,複又閉上眼睛,躺回氈上,“我也希望……我不要用那些手段,就能獲得此戰的勝利。”
第三日清晨,騎隊穿入一片茂密的松林,跋涉半日之後,騎隊終於離開山谷,進入了一片平靜的伊麗河流域。
回望這數日的行程,洛北和張孝嵩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狂風、大雪、冰雹……山脈中氣候飄忽不定,剛剛還是豔陽高照,只要山谷間飄來雲彩,頃刻間就風吼雪飄,寒氣刺骨。
進山以來有如幽靈般陪伴著他們的雪霧,終於在此刻停了。只有寒風刺骨,刮過他們的臉面和衣衫。洛北命自己的親兵各自在隊長清點人數——即使他小心謹慎,還是有數人永遠葬身在了大山深處。
張孝嵩見他面色冷峻,開口想要安慰他什麼。卻見他揮了揮手,徑自趕上巴彥:“一路加緊腳步,不要拖延,直撲突騎施牙帳的方向。”
說罷,洛北又轉向他的親兵們:“你們回到各隊之後,要加緊督促,不可再讓士兵掉隊。未戰而先折兵,這樣的情況必須盡快結束。若再有士兵掉隊而隊正無稟報者,軍法從事!”
一眾親兵都高聲領命。
張孝嵩望著洛北的側臉和他抿得緊緊的嘴唇——他已經深切感覺到,戰爭的肅殺正在臨近。
二千精兵就這樣順著伊麗水一路往北去,圖倫磧四周已經打成一片瘡痍,此地卻處處寧靜。遠隔一座連綿的天山,誰也想不到,唐軍會出現在這裡。
穿過弓月城的防區時,洛北最是緊張,弓月城和碎葉城之間間隔不遠,倘若此地的牧民認出他們唐軍的身份,飛馬稟報留守突騎施牙帳的遮弩,他們肯定會被遮弩包了餃子。
但什麼都沒有。娑葛帶兵走得太急,把草原上能打仗的男兒和戰馬都帶走了,留下一草原的老弱婦孺在營帳中等待冬季過去。
洛北的軍隊都作尋常牧民打扮,他們驅趕著羊群路過這些牧場,還替幾個老阿媽修了一個冬天都沒修好的營帳,老阿媽誠心地在佛前替他們禱告平安。
洛北聽到這個訊息只有苦笑,他們如果平安了,老阿媽的兒子就別想回來了。
楚河如同幾年前洛北所見的那樣清澈美麗,風雪大作之下,也沒有結冰。他如同來西域談判時一樣,命軍隊分隊駐紮在峭壁上的佛窟和山洞中。
佛窟中升起溫暖的煙塵,張孝嵩坐在火堆邊一邊烤火,一邊抓幹糧送進口中——羊群在兩日之前消耗殆盡,羊肉湯的味道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洛北穿著一身帶著寒意的鐵甲進了佛窟,在火邊烤了烤火,從懷裡摸出一隻木瓶,自己喝了一口,又遞給張孝嵩:“我已準許將士們此夜可以飲酒。”
這是即將開戰的意思。張孝嵩一下子激靈了起來:“突騎施牙帳有誰在?”
“娑葛的弟弟遮弩。”洛北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身上的雪花道:“我親自去牙帳附近看了,又抓了兩個他衛隊計程車兵當舌頭,自打娑葛一走,遮弩就徹底忘了形,日日夜夜花天酒地,他還沒發現我軍的蹤跡。”
張孝嵩下意識地握住了手邊的寶劍,冰冷的劍柄讓他有了些實感:“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寅時起身、醜時開撥。”洛北道,“我已經告訴將士們了,突騎施的牙帳裡什麼都有,要想住好氈房,吃烤羊肉,喝葡萄酒,就得奮勇殺敵!”
寅時初刻,張孝嵩起了身,洛北已經披掛停當,騎在馬上等他。見他出來,即命親兵熄了火,遞上一匹戰馬給他,讓他騎馬出征。
如這雪夜一般沉肅冷漠的唐軍鐵騎從他們面前走過,暗夜之中,象徵大唐的赤色大旗再一次飄舞起來,向著駐紮在碎葉城畔的突騎施牙帳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