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舟上除了他們之外並無旁人,身邊除了浩浩湯湯的河水別無他物,洛北還是壓低了聲音:
“伷先,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聖上冒天下之大不韙參與宮變,推翻自己的母親,難道是為了當個處處受宰相掣肘的皇帝嗎?”
帝王心事鬼神不言,洛北這句話一下子點出要害。
裴伷先也不免被嚇得臉色一白:“公子的意思是,不要說張相公等現在不會上書要求處置武氏子弟,便是上了書,聖上也絕不會恩準。”
“想要靠正常的政治手段扳倒他們,恐怕很難。”洛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他是岐黃大家,平日不喜飲酒,此刻卻是需要幾杯薄酒幫助自己下定決心,“要從快從速,只有一個辦法。殺了武三思。”
“殺了......武三思?”裴伷先反應了過來,“公子的意思是:行刺?”
“武家子弟之中,多的是趨炎附勢的無能之輩。只有武三思稱得上是徹頭徹尾的野心家。他與宮中牽連甚多,又是聖上的親家。”洛北斬釘截鐵地道:“只要他一死,大局可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裴伷先聽他語氣,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公子......不是打算親自去吧?”
“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洛北輕輕一笑,“放心,我曉得厲害。伷先,今日你我要在池邊做出不歡而散的情狀。之後我會搬出阿史那獻將軍的府邸,你處理完長安幾個鋪子的事情,就立刻回到洛陽的太子身邊。”
他這話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裴伷先支開。裴伷先氣得當場一拍桌子:“公子!當年我伯父裴炎之死便與武三思有關,我難道不想複仇嗎?此等機密事情確實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公子也不能單槍匹馬地做成此事。”
“船!”洛北見他情緒激動,幾乎要在舟中起身,小船顛簸不平,忙將酒壺撈在手中。
裴伷先也怕翻船,只得坐下來,臉上依舊是一片憤恨不平。
洛北想了想,又溫言勸道:“當年我殺突厥國權臣阿史德元珍,便是單槍匹馬。伷先你......”
裴伷先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阿史德元珍?!他是公子所殺?當時他在突厥國的權勢如日中天,卻突然病死在西征西域的途中,不少人都很惋惜。默啜還親自主持了他的葬禮,為他立碑。”
洛北忍不住笑了:“就是默啜要他死。我不是說過麼,沒有幾個君主是能容忍得下權臣的。”
“可是當時公子應該剛到突厥不久吧?也才被默啜承認為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不久。”裴伷先還有一句話隱而不發:當時洛北才十二歲,默啜怎麼敢委派洛北這麼個少年去做這麼兇險的事情?
“默啜知道阿史德元珍護衛極多,部族也驍勇,所以才出此下策。我那時候急需一個機會獲取默啜的信任,就當了這枚棋子。”
洛北從未同人說起這段往事,甚至連回憶都不常想起,此刻也不想多談:“都過去了。現在伷先應當信我可以單槍匹馬完成此事了吧?”
裴伷先斬釘截鐵地道:“我不攔公子,可公子也不要想將我排除在外。我與武三思的怨恨是家仇——我絕不能放過他。”
洛北只得隨他去。兩人商定諸多細節,才一同下了船,各自分別。
春三月,春闈將至,朝廷終於從洛陽遷都回了長安。沉寂一年之久的長安宮室和各部衙門,又迎來了勃勃生機。
洛北也接到了調令,從七品的涼州參軍升任為從六品上的兵部職方司員外郎。他到兵部的第一日,便去拜會兵部尚書張柬之。
張柬之正忙著同人商議武舉的事情,見到洛北來,只招呼他在屋內坐下。
洛北等了一個多時辰,張柬之才得空和他說話:“洛北,你今日怎麼來拜訪?”
“屬下今日第一天到兵部來報道。按照禮節,應當來拜會主官。”洛北又給張柬之行了一禮。
張柬之心喜他知進退,懂禮節,面上卻故作謙遜:“何必這樣客氣。我聽說你在涼州曾經替郭元振執掌機要,職方司主要負責的是天下輿圖、鎮戍、烽燧的管理,你也算魚入大海了,我等著你施展所長。”
“張相公謬贊了。”洛北不料他同自己打起了官腔,只得喏喏應付幾句,就辭別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職事堂中。
他的笑的人,見他一無所獲地回來,不由得笑道:“怎麼,張相公沒說什麼好話?”
“沒什麼好話,也沒什麼壞話。”洛北躬身應答,殷切地替郎中手邊添上茶水,“只說了幾句要加勉勵的話,就退了回來。我這準備了一肚子突厥、吐蕃邊境的情況,都沒派上用場。”
職方郎中哈哈大笑:“你從涼州來,不知我們朝中的情況。聖上已經下了聖旨,要召還當時開罪二張而被貶謫的魏元忠回朝。魏元忠是平定徐敬業叛亂的功臣,又是聖上在東宮時的舊部。你說,這樣的功勳,聖上要怎麼安排呢?”
“這,自然是要魏相公執掌兵部了。”洛北心中一凜,這一任命說明皇帝對五大臣的不信任已經到達了巔峰——所以他才會召回自己在東宮時的臣子。
“這不就是了。所以張相公才什麼都不和你說。這兵部的事情,他想說,也說不上話了。”職方郎中道。
洛北低頭應允,又趁機奉承上官幾句,請他有空的時候到家中做客,心裡卻暗暗下了決心——誅殺武三思的事情,恐怕等不到準備萬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