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葬的東西我都想好了,我想要你的畫像,還有你送給我的畫像,庫房裡堆著的寶貝,你送我的玉石,金器,匕首,陶壎,還有你畫給我的那些圖冊竹簡布帛,玉石金器三千一百二十件,匕首三柄,外袍一件,內衫中衣五身,小弓弩一張,圖冊五千六百一十卷,竹簡文書六千六百卷,這些都是我的,我一併帶走……”她自小到大送給他的東西,他都好生收著,這些都是他的東西,他想一併帶走……
殷受聲音越來越低,氣息也越來越微弱,斷斷續續直至氣若遊絲,連呼吸和起伏都若有若無了,甘棠一直伏在他身邊聽著,直至他手裡的瓷瓶滾落在了床榻邊,怔怔喚了聲阿受,無人應答,再回神,已然是淚滿衣衫。
走了。
甘棠呆呆坐著,直至日落黃昏,樓下候著的武庚上來了一趟,紅著眼眶上前磕過頭,不忍擾了母親,複又下去了,第二日再上來,見她一動也未動過,縱是心痛,也只得上前勸她,“母親節哀,父王在天有靈,定不願見母親這樣,父王唯願母親好好的。”
甘棠心裡木木的,空落落的提不起勁,就想坐在這裡看著他,其它什麼都不想幹。
甘棠把那個裝著自己骨灰的青瓷瓶擱到殷受手裡,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朝武庚道,“你父王的後事你來料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書房案幾下頭放了個盒子,你拿出來與你父王葬在一起。”
殷受的離開似乎抽幹了她的力氣,五髒六腑裡像是沒東西一般,輕飄飄的,心裡茫然,她必須要出去做點其它事,做點其它她很喜歡的事,倘若坐在這裡看著他想著他,她大概會瘋了。
殷受事先交代了要火葬,地點也選好了,就是這摘星臺。
宮人們把一箱一箱的東西抬上來,都是甘棠熟悉的,十多歲的時候送給殷受的冶鐵圖冊,農耕圖冊,畫像,明川時她製造的小工具,甚至是她給他裝藥的瓶瓶罐罐,一樣一樣都被儲存得很好,含玉是她給他送的一枚紐扣大小的玉玦。
甘棠在旁邊看著武庚給殷受做這些,再受不住襲上心尖的錐心之痛,扶著欄杆一步步往下走。
殉情什麼的當真很瘻,不但殷受不想她這麼做,甘棠也不想這麼做,懦夫才會做殉情這麼無聊的事。
甘棠似乎走了很遠,出了園子靠在院牆邊上大口喘著氣,待聞到煙火的味道,心中大慟,回頭不過看了一眼,眨眼間已經幻成靈體飄回了高臺之上,守在他身邊了。
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外頭還有很多事她能做,她甚至可以圈出一小塊地盤,帶出一個社會共産的世外桃源來,也可以接著做考古,考古下朝,甚至考古堯舜禹的上古神話時期,這麼多她喜歡且有意義的事可以做。
做點什麼事,讓自己過得充實起來,過一段時間,這段感情在她心裡淡了,也就好了。
……可她兩輩子都是個孤兒,沒得到什麼真真正正的情意,唯獨有殷受這一份了,幾輩子獨一份,幾輩子對她最好的人。
說好要與他同生共死的,她想兌現和他的諾言……
火勢燒上來,甘棠盤腿坐在殷受旁邊,緩緩閉上了眼睛,想著過往這十幾年相處的點點滴滴,唇角不由彎了起來,世事無常,那時候她用匕首捅他,都不帶省一點力的,給他解身體算是拿走了他的第一次,也不帶一點感情的,現在卻這麼要好了,要生要死,要生生世世,生同寢,死同xue,死也不想分開的了……
大概是她也活夠了。
火舌捲上來,布帛一觸就著,甘棠想了想,還是撕了塊布條系在了眼睛上,綁紮實了,又塞了兩條布在口鼻裡。
殷受這家夥最是要面子,當初長了幾根白發,起了些皺紋就生悶氣,生悶氣的理由也很簡單,單純就是覺得他不夠俊美了雲雲。
總之被燒成灰之前是並不好看的,殷受若知道自己的醜樣和臭氣被她看見了聞到了,說不定要氣得跳腳的,畢竟是提前交代了她不不許在現場的人。
哎,他怎麼就想不通呢,她一個搞考古的,什麼陣仗沒見過……
甘棠想著自己都覺得樂,樂過後又覺得空落,這大概就是寂寞了。
甘棠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被一陣颶風般的動靜搞得往後仰了一下,開始以為樓要塌了,便沒怎麼在意,直至低沉渾厚的吟叫聲在耳畔穿透火舌燎原的聲音震進她心底,這才腦袋發懵地反應過來這不知名野獸的叫聲不是她的錯覺。
阿受的身體!
甘棠才想往前撲,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裹了起來,帶著炙熱滾燙的溫度。
接下來是一陣過山車一樣顛來倒去的盤旋,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嘯吟聲,甘棠費力的掙脫出手來,扯下腦袋上的布條就懵得僵住了。
金黃色粗壯的身軀,火焰一般的鱗甲,光潔,堅硬,像上等的寶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最讓人矚目的是一雙張弛飛展的雙翼,遨遊在這棠梨花海中,扇得花瓣翻飛,宛如花珠倒落,一時間如同在夢中一般。
震駭已然不足以形容甘棠此刻的心境了,她是個靈體,這時候卻掙紮不出,這野獸已然超出了她的認知。
生有雙翼,鱗身脊棘,鹿頭,似龍非龍,四爪剛硬尖利,動有雷霆之聲,渾身上下都透著美麗和力量,色如火焰……
應龍,火紅色的應龍,漂亮又攝人,好看極了。
這個時代雕刻在各類禮器上的獸紋龍,顯靈變成真的了!
甘棠覺得自己是瘋了。
大概是她已經死了,在做夢罷。
甘棠回頭去看,摘星臺已經起了熊熊大火,被燒得塌陷了下去,這麼一會兒,大概心愛之人的身體,已經被燒得一幹二淨了。
殷受看見了甘棠眼裡的淚,胸腔裡看到她坐在火海中被激出來的怒氣稍稍散了些,緩了緩速度在梨園裡找了一塊空曠的地,輕輕把她放下,怒聲問,“你不要命了麼?”剛才一有意識就見她坐在火海裡一動不動,嚇得他連呼吸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