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泠泠有趣的樣子,楊煦琨卻無絲毫笑意,還是木然著臉,甚至於秀眉猶微蹙,他低下頭,繼續寫著。
野草兒初見了春的訊號,就開始猛往外鑽了,成為極司菲爾路76號裡唯一一個真正有生氣的東西。泠泠與楊煦琨同來到76號,荒蕪的泥土地上,漂亮的小樓靜謐而和諧。會議室裡的人們,依舊坐著,已然淌了幾身的汗。
方輕辰閉了閉目,額上涔涔冷汗密密的列著,他的確是坐不住了,他終於開口承認了自己的臥底身份。
身為行動處雖只是副處長卻是唯一掌實權者劉昌茂的秘書,方輕辰以往多受眾人溜須拍馬,雖早已知道會這般,但他依舊沒想到其他人反應會如此激烈,就差一口痰啐他臉上了,各種罵聲連如機關槍一般接二連三不間斷的襲來,良久,眾人走的走散的散,他也被請到了優待室。
自己身邊最信任的秘書竟是臥底,劉昌茂得知後大為自責,自此便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終日不出。辦公室日常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飯又由代替方輕辰的新秘書何浦生負責送進取出,他倒真的能全然把辦公室當家使了。於是,周磬這個閑人也終於被迫理起事務來。
優待室裡終也只能待兩個小時,時刻被監控著,自盡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對著一張白白淨淨的信紙和一支上好的純黑亮漆鋼筆,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等待著被押進審訊室的時刻一點一滴的臨近。
雖然在一點點臨近可怕的時候,但他卻出奇的平淡,或許也是因為太清楚自己已經避無可避、逃無可逃了罷。接下來會怎麼樣呢?他不知道,也不會去想,因為想就會膽怯,畏懼感往往會使人緊張。既然無法改變事實,何不坦然面對,緊張又有何用。
可他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不只是地牢裡的十八般酷刑折磨,中統臥底的一封密信,他隱蔽許久的真實身份暴露,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被捕前他絲毫準備也無,無論是思想準備上,還是“後事”處理上。中統為他處理的很好,他以完美無瑕的假身份在敵方內部潛伏,妻兒留在老家,除妻子與老母,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但他與中統誰也沒能想到臥底這一層,更無法置信那個臥底竟能獲得潛伏人員真實身份的秘密資料。
方輕辰看到妻兒被押解著帶到面前,心裡的最後防線終於決堤,他呼喊著抓來紙筆,顫巍巍的寫下供述。方輕辰的崩潰,大大安慰了眾人,並在一定程度上稍許減輕了他們因侯小六的照死不說、以及朱羨一點軍統的有用資訊也沒能吐出來而産生的挫敗感。
寂靜了近兩個星期未得實功的行動處終於有了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個個開始細致的準備起來。周磬嘆了口氣,起身換了一件更為厚實的外套——依舊是黑色,只是口袋和袖口多了一圈近乎是黑色的墨藍。他並不著急,但多少比往日裡積極了些,看模樣劉昌茂是準備好一陣子不出了,所以現下這差事只能他來,既已成定局,那便積極些,好好做回便是。
周磬揣著衣袋站在樓下,程顯將吳四剛抄錄了交代下來的方輕辰的供述遞給周磬,問道:“處長跟哪隊走?”周磬並不接,微頷首道:“劉處一般跟哪隊?”“劉處,一般跟一隊。”周磬往車那兒走,邊走邊道: “那就跟二隊走。”程顯趕忙小跑了幾步趕在周磬之前到車前給周磬開車門請入座。周磬笑著看他:“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積極。”程顯嘿嘿笑著,一壁關門一壁道:“太少出門了,心情比較好。”
大門緩緩開啟,四列車隊浩浩蕩蕩的出發了。因著掛了76號的車牌,車一路駛的順風順水,但喇叭聲依舊不斷,昭示著車內之人心中之急切。
金燦的太陽耀的人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來,一襲黑衣的車一路開著,拉著的白色窗簾後男子的俊秀面容隨著車的進剎時不時展現一角。
車停在中山一路89號風和客棧路旁,二隊隊長翁和雍難得與一處之長同出任務,故而做起事情來盡心盡力的多。他以極快的速度沖進客棧,舉了76號的工作證將一廳的人唬的面色發白,掌櫃的因心中清楚與自個兒無關,倒是難得的鎮靜著。
常年出租的209客房,租客一欄的名字自是化名,但中統的過半“家底”都在此,抓不抓到人已而不重要了。只此一舉,上海的暗地裡,靜默下近半的聲音。
又是無月無星的一夜之午,伴隨著一聲尖利的嘯叫劃過天際,黑洞洞的槍口冒了一縷淡淡的白色煙霧,方輕辰一案告一段落,其妻隨其共赴黃泉。小兒一夕間沒了爹也沒了娘,即使他還不足三歲,什麼也不太懂,“死”對他來說還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但他還是有些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周磬一直在小娃娃的旁邊,終在眾人處理完方氏夫婦倆的事後都散去時,周磬方遣人將孩子送去了孤兒院。他從口袋裡拿出煙卷點燃。餘光瞧見花棚那壁的小樓前立著的林雪兮,靜靜的看著孩子,她的目光裡,是憐愛?抑或只是同情,僅僅是同情,而已。
那小娃娃頂大頂亮的淚汪汪一雙眼裡,飽含著委屈與畏懼,他被粗魯的拽著走出門去。他看看身邊各拽他一隻胳膊的拉著臉的大人,忽然害怕的噤了聲,只偶爾一兩下因為剛剛的大哭而餘下的抽搭,肩膀一聳一聳的。他似乎預見到了如果自己哭鬧下去的下場會是什麼樣的了。按照慣例,方便起見,孩子鐵定是要跟著父母一起上路的。雪兮望著周磬往小樓去的瀟灑背影,忽明白了周磬方才一直陪著那孩子的原因。
橙紅色的夕陽懸在天邊,照的兩人不耐煩的臉愈發顯得通紅。樓前高高懸掛著的政府旗和日本旗沐浴在夕陽中。這日無風無雲,低垂著的政府旗點綴在湛藍的天空上,只是在夕陽的暈染下,白日更似是紅日了。
茶館的一角,丁黎穿著筆挺的大衣端坐桌旁,圓圓的黑框眼鏡裡,一雙杏眸亮亮的,四處假作隨意的看著。他看到譚衍卿踱步進來,一襲灰色長款大衣。瘦削的面龐依然可見年輕時候的模樣:俊朗的眉眼,還算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唇經歲月沖刷褪去了青春的豔麗色彩,鬢發微霜,人卻依舊挺拔。他也看到了丁黎,是而他踱步前來,道:“先生,您可曾看到一位濃眉大眼的白衣姑娘來過?”丁黎知他正是“海嘯”,是而微笑,對道:“未曾,只見過一淺綠衣裳的姑娘,淡眉、細眼。”
明媚的陽光透過幹淨得一絲水漬也不見的玻璃,幾乎毫無損耗的照了進來,初春的太陽不毒,反是暖洋洋的。譚衍卿交代完畢,沖丁黎微微一笑以作別,繼而提了皮包,歸書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