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門外右側七八十步遠的路邊,一面坑坑窪窪下半部被那如繁星般密集的泥點子染作半灰色的白牆上,設有一方告示牌。路燈離得有些遠,光亮較昏暗。告示牌上張貼了好些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廣告之類,幾乎蓋住了真正有用的告示。周磬立於之前,似在看,卻似乎又不在看,他的目光,似總流離在那些看似毫無用處的廣告上。
花裡胡哨的廣告上,手工繪制著長短不一但區別不明顯似無意所作的線條不規律的排布著,周磬在心頭默唸著譯出:44105/5801/1404/0502/0534/0608——名單在機要室,共一十)三人。
街上仍是人來人往,一個中年男人戴著黑色毛了面兒的破布帽子,帽簷外露了幾絲銀白。身上披著最普通幹雜活的小老百姓穿的黑色短布衣服,雙臂攏著將對襟緊緊掖好,他最終在告示牌前駐足。
他臂上懸了個較小的油漆桶,裡邊兒的刷子已經很糙了,刷毛四向紮開著。他一壁嘆氣,絮絮叨叨著,一壁將廣告之類除的除撕的撕,再覆上一層雪白雪白的油漆。
周磬對他笑道:“你每日都要做這些?那真是辛苦。”那男人一口上海話道:“真的是煩死了,一天到晚瞎貼,咱做這些的忙活死了都。”說罷,他把方才那方廣告扯了下來,撕細碎了扔進了油漆桶旁側掛著的廢紙袋子。周磬笑著道了聲“辛苦”,便離開了。
並無人注意到這發生在偌大的上海城裡一個昏暗角落裡極小的事情,過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過去了,即使是刻意去關注,也很難不被忽略。
含有情報的廣告成功在交接之後,由方才提油漆的中年男人成功銷毀,資訊便是成功安全傳達到位了。
街道繼續它的靜謐,而兩條街外慕珃兒的家中,卻是一派的熱火朝天。
慕珃兒與程顯是街坊鄰居以及整個76號上下都知道的著名冤家一對,沒事便吵,隔三差五幹上一架的,也已不再稀奇。偏偏這倆人又感情老好,吵完打完鬧完,又是和和美美羨煞旁人的一對比翼鳥兒戲水鴛。
慕珃兒是紡織廠的女工,近來方升了小職作了一機組四十幾個人的頭頭,但她是工人,而她的未婚夫程顯卻是漢奸。程顯的身份令她在廠中頗不受待見,要不是廠長與那日本人多少有點關系,所以才想著慕珃兒工齡也不短了,就給她升了個職位。但升職歸升職,工人聽話不聽話就是另一碼事了。工人不聽話,罪責自然是慕珃兒的,這不升職方幾天光景,慕珃兒便眼看著離離職的日子也差不離了。然後自然,倒黴的就又該是程顯了,這不,老遠便聽得慕珃兒尖利的嗓子穿破夜幕:“程顯!你有沒有點良心啊你!你說說我慕珃兒跟了你至今,我是人也給你了心也給你了,死心塌地的作你的未婚妻!可是你,你給我的,只有無視,還有旁人,因為我和你的關系,給我遞來的唾棄和白眼!”程顯不耐煩的嘆了口氣:“慕珃兒別鬧了。”“我沒有鬧!我想要的你什麼都沒給我。”“慕珃兒,我們結婚?”“不要!”慕珃兒狠狠的瞪著他,咬牙切齒道:“我說過!結婚這件事,只有我同意、我提出來才行!”“好,”程顯伸手去抱她,卻被她掙脫,一把甩開,他蹙眉道:“你究竟想怎麼樣!慕珃兒,天天鬧天天鬧,有意思嗎?”“你終於不耐煩了,是吧?我早就看透你了,果然,你今天終於還是露出了馬腳!”“你怎麼了慕珃兒你到底怎麼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而已,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我要說貪圖你的東西,你的權勢你的錢財,我大可以跟著任何一個頭目人物,做情婦也好陪酒也罷,可是我為什麼偏偏選擇跟了你一個有什麼沒什麼的小員!就因為我愛你?我瘋了才這樣,我憑什麼對你死心塌地?”慕珃兒臉上淚痕闌幹,一雙眼睛早已是紅腫,她忽然覺得疲憊之極,便也任由程顯將她拉入懷中。“他們的確可以給你更多,這一點,我承認。”程顯已經軟了聲音,他低聲道:“但是,只有我愛你,他們都比不上,並且,只有我,能給你我此生唯一的夫人之位與你。”“珃兒,”良久靜默後,程顯低頭,溫柔看著她,道:“我們結婚?”慕珃兒的淚水仍在不住的流淌著,她用手掩面半刻,拼命的點了點頭。
忽而慕珃兒問程顯道:“阿顯,你換個工作好不好?”程顯蹙眉:“為什麼?”“阿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工人,我周圍的人,都恨死日本人和漢奸了,可你卻是!你讓我怎麼辦,我怎麼繼續我的日子下去?你換個工作好不好,沒有都沒有關系的!”“珃兒,我要養家餬口。”“沒關系啊,阿顯,我也有工作,我一個人,也夠的。而且,你做漢奸賺來的錢,我花的都不安心。”“可是珃兒,事情已經造成了,你現在如此挽救彌補,你確定一定有用嗎?如果沒有用,而我已經辭了職,我們又該怎麼繼續下一步?而且珃兒,我的表哥是新政府裡有著響當當的名頭的人,將來你嫁了我,還是與漢奸勾連上了關系,依然還是,還是同樣的問題。他們已經草木皆兵了,你挽救,”他搖頭:“也沒有用的。”慕珃兒仍舊只是啜泣,她道:“可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如果說是什麼臥底,我還能接受,我會非常願意為你承擔這一切,可是你是貨真價實的漢奸啊!我沒辦法接受的啊!”“那你想怎麼樣?”慕珃兒壓低了聲音道:“我想加入他們。”程顯嘆了口氣:“像你這樣這麼輕易便能把自己叛逆行為的想法告訴敵對陣營中人的人,就算加入他們,也只能拖後腿。”“我這不是信任你呢嘛!”“好吧,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我還是要囑咐你一句,現在時局不穩,你的想法先放一放,別再和第三個人說了。聽話,別胡思亂想了,跟我回家吧。“”嗯!”慕珃兒狠命搖了搖頭,道:“我不要,我就要在這,明天後天再說吧。”“哎,”程顯嘆氣,只得作罷,自那櫃子裡頭熟門熟路的拿了床備用的被子出來,又熟練的打了地鋪,他道:“真是拿你沒辦法。不過也是,在這世界上,也只有你,能讓我這般沒辦法。”
周磬推開和誼咖啡廳的玻璃制雙開大門。熱氣迎面撲來,他脫下外套,屈肘攬著走進去。
座旁人的來往似乎少了些許,雪兮並沒有用假裝看花之類的方式以掩飾,畢竟如此紛雜的環境裡,刻意的掩飾之舉只會更引人注目。她直擊目標,輕抓著瓶頸抬起花瓶,將瓶底的紙條取走後放下,紙條則牢握在手心。她悄然環顧周圍,卻忽瞧見周磬的身影。她有一瞬的無措,畢竟上次舞會周磬似就已感覺到了她的身份不一般,但之後又並未說破也未散播,該如何還是如何,甚至二人幾次碰面也猶如最普通的只是泛泛之交、勉強算是認識的熟人一般——這也令雪兮稍稍放了些心。她放鬆神情的緊張,盡量顯得自然的開啟手包,招手喚來服務生,加了一份點心,並付了錢。
周磬走近,他著一襲純白的幹淨襯衣,第一個釦子敞著,亦未系領帶,襯衣外罩了一件黑色西裝背心,背心下擺熨的很平整。
“林小姐也在此?”雪兮微笑道:“好巧,能在此偶遇周處長。”“林小姐今晚有約?”“原是有的,只是現在沒有了,周處長,您坐。”見周磬落座,雪兮將手包放在旁側,方又道:“今晚本約了泠泠的,哦,就是楊隊長的太太,只是楊隊長今晚與人臨時換了班,泠泠便要在家了。周處長呢?”“這家咖啡廳就在我家附近,我常一個人來的。”“哦?周處長未婚?”周磬笑著反問:“你同陳舜英熟識,她會沒與你提起過?”雪兮笑著端起咖啡飲了一口:“或許是我不記得了吧,畢竟舜英她真的很能說。”周磬未接話,氣氛一度有些尷尬,雖然從頭至尾也一直都是冷且淡的。雪兮記著教官的話,“無論何時何地什麼處境,首先要保證做到從容不迫”,因為緊張與畏懼都會使人在不經意間露出破綻。幸而周磬並不是太大的威脅,且她並沒有把柄在周磬手上,心倒也算安定。見周磬拿起一旁備著的選單,她便取來雜志,隨意翻看著。
“林小姐喜歡看這類雜志?”周磬點單畢,見雪兮似乎很專心在看,便開口問道。雪兮抬起頭,闔上雜志,微笑道:“喜歡倒說不上,只是無事可做,閑來翻翻。”周磬長著一張溫和的面相,所以笑起來也令人倍感親切。只是雪兮例外,周磬愈是如此,她愈發覺著周磬隱藏很深。
雪兮思忖片刻,又道:“說來,我倒是挺愛看書的,只是近來一度覺得好像沒什麼好看的了。周處長溫文爾雅的一個人,也該知識淵博,不如為我推薦幾本?”周磬笑道:“林小姐高看我了。周磬才疏學淺,只不過平日裡閑人一個,才略會看看書,充實自己,外人面前也能裝個樣子。”服務生笑著走近:“先生您的咖啡。”放下咖啡,服務生方又道:“兩位的點心還需稍等片刻。”雪兮會以微笑,點了點頭。
周磬端起杯子飲了一口咖啡,發覺略微有些燙,吹了吹放下,又道:“林小姐平時都看什麼書?”“什麼都略有涉獵,不過論起來更偏愛古代文學和歷史類的書些。”“噢,想不到林小姐竟與我的愛好有共同之處。”“家父是讀書人,在大學教授歷史,我自小耳濡目染,所以也偏愛這些。”“原來如此。那周磬更是不敢隨意與林小姐推薦書籍了,周磬出身商家,必趕不上林小姐的淵博學識。”“周處長過謙了,您長雪兮少說也有五歲,自然要比雪兮見識的多。”
點心端上桌來,周磬問道:“既然今日楊太太沒有來,林小姐為何要獨自一人在此呢?”“橫豎一人在家,著實無聊,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林小姐原打算一晚上都坐在這裡?”“沒想好呢,準備出來看看情況再做打算來著。”“不知林小姐平時看電影嗎?”“不太多。”“旁側約莫五十米便有電影院,不知林小姐可願同往。”雪兮看了眼牆上時鐘,微笑道:“昨夜有些受了風,又起早,有些頭痛,想著今夜早些歇息來著。現下挺晚了,怕是不能奉陪呢,還請周處長諒解。”“無妨,林小姐既受了風,便要好好休養,電影往後再約不遲。我送林小姐回去?”雪兮不想與周磬又過多交集,便道:“怕是不順路吧。”“夜涼,步行回去再受些風會加重風寒,不順路不帶勁,橫豎今夜無事,林小姐便莫要推辭了。”
周磬紳士的為雪兮開啟車門,如若不是他的身份擺在那兒,雪兮險些就要相信他是上海的名門紳士。周磬開車開的緩慢,途經街頭的一家家小店、攤位,叫喊聲漸近又漸遠,雪兮側頭向窗外望著,她憶起了曾經的時光,不必步步小心謹慎,亦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那時候杭州還沒有淪陷,她和父親母親還有弟弟逢年過節還會同去熱鬧的街頭巷尾瘋玩到很晚才回家。周磬沒有打擾雪兮的夢,他沉默一直到雪兮家樓下。
雪兮攏了攏披著的外套,向周磬道過謝。這是一棟雙層的疊加小樓,雪兮居於二層,她緩步拾階上樓,來到二樓外的窗臺之上,拿著鑰匙預備開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正見周磬啟動汽車駛離。漆黑發亮的汽車在一排幽幽光亮的路燈下緩緩地、一個又一個經過。夜深沉,雲蔽月。不知誰家戲痴正夜中吟唱著京戲《擊鼓罵曹》中的唱段,咿咿呀呀的在夜幕之中若隱若現。
痴麼?呵,現下的時候,誰還沒有為過什麼痴一回?人生在世,總要論個喜好,論個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