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層的花園小樓靜靜的立著,二層樓拉著淺米色簾子的小屋亮著一盞明黃的燈光。
胡令儀披衣起身,緩步到桌旁,他深呼吸了幾回,痰在嗓子眼兒裡,呼嚕呼嚕的響。他踱步走進盥洗室。
胡令儀的肺一向不好,這與他常年吸煙的壞毛病脫不開幹系——當然,他並不承認這一點。
他又固執的點了一支煙,巧了妻子回老家去,他樂得沒人管。
抽抽煙,喝喝茶,看看報紙,他一直坐到天微明之時,方有些許睡意,他讓管家替他告了假,複又睡下。他平時常請假或是遲到,因為他的確沒有太多事情做。情報處與電訊處相輔相成,有不少處相通,情報處處長馮文鶯是個強勢的人,她將一切能包攬的都包攬了,包括電訊處處長胡令儀的工作也是能兜則兜,胡令儀也任她忙——當然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他也就樂得清閑自在罷。
迷迷糊糊的眯了兩個多小時,胡令儀知自己睡意已褪去大半,便將床頭櫃旁嵌米白底碎花布藝棕褐色歐式木椅上將昨夜便備好了今日要穿的衣服拿來,換下身上睡的有些褶皺的藏青色滑面綢布睡衣來。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今天的報紙,他只瞥了一眼,就瞧見封面上很醒目的印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成功絞殺軍統上海站行動組”的功績,他輕笑一聲,順手將報紙丟在一旁。牛皮信封掉了出來,墜落地上,極輕微的“嗒”的一聲。胡令儀習慣性的蹙起他那笑時都是“川”姓的眉頭,繼而彎腰拾起信封。信並未署名,他知道這多半是那些抗日分子寄來的,便隨手一把扯開。信封內僅幾張疊得一樣都只有巴掌大小的紙——是他這近半年來的軍火走私記錄,以及他與港口負責人的電報聯系記錄,另附了兩張照片。他的手顫了起來,所謂鐵證如山,他想大概就是如此,那次貨運出了點問題,他親自前去,他以為他已經足夠謹慎,卻不想竟教人拍了下來,也斷了他最後的後路。而這些當然都只是拓本,他將這些東西發洩似的狠狠擲在桌面上,卻見家中老媽子從屋內走出來,只得掩飾,將所有東西都迅速收好,老媽子瞧見上來幫忙,他趕忙給攔住了。
他心不在焉的用完了早餐,老媽子略佝僂著背卻很利索的又走過來,胡令儀不動聲色的將信封拿起,預備著回書房去,想想又轉身,對正收拾碗筷的老媽子道:“徐媽,幫我找找看去年添的那件黑色大衣,”他用手在襟邊比劃了一回,“灰邊西裝領的,口袋沿也是灰色的。”這位徐媽思忖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右手重重拍了一下平攤胸口下方的左手:“我想起來了,老爺現在要?我這便去找。”然後她便回轉過身去,一壁唸叨“放在哪兒了呢”一壁快步往儲藏間走著。
上樓了進了屋,胡令儀才定下心來,複啟信件,他竟感覺到心髒在胸腔裡頭猛撞著,撲通撲通的,他勉強鎮定,將信紙翻到背面,只一行楷體小字:下午兩點,南京路風和茶館。
字跡很新,他湊近聞了聞,似乎還帶著鋼筆墨的味道。
車停在距風和茶館五十米外的路邊,胡令儀坐在駕駛座上,緩緩展開貨運單。他對錢的看重使他擁有超於常人對於錢有關的事務的記憶力,他確定單子上的每一條記錄都對,只是少了一班,昨夜入港的那一班。他知道那些人沒查到的可能性小的幾乎沒有,沒有一定是有意不寫,至於不寫的目的,胡令儀腦子亂亂的,一時間還摸不著。
茶館門口掛了“休憩中”的牌子,燈黑著,屋內有些暗。他躊躇兩回,終還是推門進入。門響,掌櫃的掀了櫃臺與休息間之間作隔斷用的布簾子:“胡先生嗎?”見胡令儀不答,他又道:“袁先生在二樓三號包間裡等您。”隨即放了簾子回房間裡去了。
王天鶴坐在樓上,聽見樓下動靜,抬腕看了眼表。隔著門,他聽見胡令儀盡量壓低卻依舊清晰可聞的腳步聲,道:“先生,您遲到了。”胡令儀腳步頓了半拍,繼而又恢複如常,他不答話,雖然他知道話遲早是要開口說的。
門啟,王天鶴帽簷下被厚鏡片遮擋著的眼微眯著,右嘴角挑的高高的,道:“先生若要再晚些,到零五的時候,在下便要帶些見面禮,到特工總部尋您去了。”
胡令儀徑直坐下,卸下圍巾用力拍了拍,置在腿上:“說吧,你想要什麼?”
王天鶴笑兩聲:“先生果然爽快,在下知道,先生自然是想要原件。至於我要的,想必您已經想到了,就是單子上少的那船貨。”胡令儀嚥了口吐沫,看見面前已經備下的取貨單和筆,只得寫好,又遞還回去。他心知肚明,眼前的這位袁姓男人非同一般,他在這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王天鶴看他絲毫小動作都沒有,只顧奮筆疾書,知道是個惜命的,心底不禁嗤笑一聲。
“真是麻煩先生了,在下袁昌明,明早必親自到港取貨,還勞駕先生與交接的人說一下,免得再麻煩。”
胡令儀知道明早是不是他本人親自去已經不重要了,所謂袁昌明的名字,也不過是個化名而已。他思忖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凡是有點門路的都知道,特工總部電訊情報兩處都是馮文鶯掌權,有時甚至行動處都要插上一腳,你們為什麼左盯右看的偏偏瞧上了我這麼個閑人呢?”王天鶴又笑,他的笑讓胡令儀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臂膀上雞皮疙瘩都一陣陣的泛起來。王天鶴一壁將取貨單和筆收進衣服裡的內袋,一壁答道:“因為近來需要貨,急需。”
胡令儀被禮貌的送了出門,他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一路下了樓,走上街頭。王天鶴立在樓上視窗畔,窗戶開了一條縫隙,剛夠置一把小型短程手槍的。丁黎從隔壁間走進來:“你要動手了?”王天鶴摘下偽裝用的眼鏡,將槍對準目標,答道:“現在是很好的時機,76號的人很快就會來了,不趕緊的,等什麼時候?”他扣住扳機:“趁戰亂,國家危難,大發國難財,著實可憎可恨。”
胡令儀忽覺不對勁,卻連回頭都不及,便應聲倒地。血從後心溢位來,將黑色的大衣染上更深的一層色彩。
王天鶴輕吹了吹槍口冒出的白煙,冷眼瞧著街上的混亂,隨即與丁黎一起,從茶館後窗跳進臨著的無人小巷。
掌櫃匆匆跑上樓來,他似乎察覺了事情的不對勁兒,看到空無一人的二樓,他一屁股跌坐在身後與樓梯隔斷的欄杆上,欄杆年久失修,他又沉重,欄杆晃了晃,致他險些掉下去,卻也無反應。
門外兩聲陌生的敲門聲,丁默邨頷首:“進來。”秦樂鶯推門進來:“丁處,截獲電報,下午兩點,軍統鋤奸隊將對胡處長進行刺殺行動。”丁默邨手中正無意轉著的鋼筆“啪”的一下被他拍在桌上:“兩點?”“是,應該就是,三分鐘後。”
“現在才發,所以說這封電報是專門發給我瞧的嘍?哦,想不到啊,他們竟如此重視我。”丁默邨挑起嘴角笑了笑,笑容冷如寒冰:“專門發一封電報給我,為了告訴我,他們的行動我伸不見摸不著,可我的人,他們卻可以想動就動?讓我充分感受明知有人要死卻無法相救的無助?”秦樂鶯神色凝重道:“處長,需要組織營救嗎?”丁默邨搖頭:“營救是來不及了,不過還是派人去現場,收拾收拾吧。”
胡令儀遇刺的訊息傳出,將76號炸成了一團漿糊,李士群蹙眉嘆息:“老丁啊,不得不承認,我們又輸了一回。”丁默邨苦笑道:“又能怎麼樣呢?敵在暗我在明,防不勝防。”李士群接過丁默邨為他剛斟好的茶,一口一口飲著,以緩解心裡的煩躁。杯中茶盡,李士群抬眼瞧了瞧丁默邨:“老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覺著,時候到了。”
胡令儀的屍體被運走,地上血跡清淨,街上又恢複如常,彷彿午時的那一場驚嚇並沒有發生過。丁默邨看著桌上送來的屍檢結果和胡令儀身上找到的裝著的信封,嘆了口氣。他竟沒想到胡令儀如此糊塗,教人抓住了把柄,白白送了命。倘若他來自己這兒坦白,自己當然也不會怎麼樣他,他這般冒險,著實是犯了傻。
他從桌上拿了一支鋼筆來,旋開筆杆,那竟是一把鑰匙,他開啟書桌正中間的抽屜,將報告以及那信封,一齊鎖了進去,然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往李士群處去了。
黃浦江畔的碼頭如往常一般,依舊是船來船往,似乎永無止盡。穿著打著補丁的破舊衣服,戴著早毛了邊兒甚至破了洞的布帽子或大或小的民工聚集著,等待著接活計。他們站在靠岸停泊著的輪船旁,臉上洋溢著笑容,因為接下來這趟是大活兒,做完,這一天養家餬口的錢就能勉勉強強湊足一半。
王天鶴立在不遠處,嘴裡叼了一根煙,他從口袋裡拿出火柴,極熟練的拿了一根在小盒側面一劃拉,點燃煙頭。隨即火柴被遺棄,被摔在地上,王天鶴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踩上去,火苗徹底的熄滅了,從此再悄無聲息。他深吸了口煙,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他靜靜的看著,眼神深邃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教人看不出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