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謎團如成群水母浮現在他腦海裡,沈政寧有意略過了最大最明亮的一個。出於較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和微弱的人道主義關懷,他現在還不想毫無準備地挑釁莊明玘的逆鱗,轉而伸向了另一個距他最近、朦朧模糊的可能。
沈政寧從微信通訊錄裡翻出了某個已離職的前同事的名字,手指微動,飛快地發了條微信:邵哥,近期方便見個面嗎?有點事想當面聊一聊。
工作日午休時間,邵吉星坐在距辦公樓不遠處名為“gen”的西餐廳裡。
這還是他入職數月以來第一次踏進這家餐廳,“gen”有著與其不菲租金相匹配的價格和口味,雖然離他的工作地點很近且評價很高,但除非是重要日子,否則他不會選這麼“華而不實”的餐廳,而在那些需要認真對待的時刻裡,他也不想一轉頭就看見每天拉磨的寫字樓。
但坐在光線稍暗、優雅清靜的餐桌邊,哪怕他堅持認為“男人的浪漫是在大排檔喝酒擼串”,金錢堆出來的氛圍感還是稍稍打動了他的虛榮心,被體面對待的愉快令他在和對面客人交談時口吻充滿耐心:“現在工作是不好找,但你是名校出身,又有專案經驗,還這麼年輕。咱們不說比前司職位高,起碼待遇更好的那是一抓一大把。你要是看得上我們公司,回頭發個簡歷,我幫你內推。”
“謝謝邵哥,”沈政寧謙和的微笑裡有一絲逼真的猶豫,“我也正考慮,還沒下定決心。在舒適圈裡待的太久,有時候沒點外力推一把,很難逼自己跳出來。”
邵吉星作為過來人,感同身受地笑了起來:“那確實,要是這會兒喜提n+1大禮包,那真是瞌睡時有人送枕頭。”
“邵哥當時果斷辭職這一步算是走對了,我看你現在比之前過的舒心多了。”沈政寧掃了一眼他放在桌面的新手機,輕聲感嘆,“公司現在發展勢頭不如前幾年,馬上年底了,又開始有人傳言今年效益不好、發不出年終,再加上出了葉桐生那事,大家心裡都有點毛毛的。”
“唉,老葉啊。”邵吉星喝了口咖啡,在醇厚的苦意裡咂了咂嘴,唏噓道,“當初他要是幹脆點辭職跳槽,說不定就沒有後來這些破事了……哎,說白了都是命。”
“葉桐生跟家裡鬧矛盾,加上他有抑鬱症,最後精神崩潰自殺了,我聽家屬說這是警方的調查結論,要是跟工作有哪怕一丁點關系,家屬還不得跑到公司鬧個天翻地覆?”沈政寧故作反駁,好勾引他繼續說下去,“公司裡私底下有些小道訊息,說他是畏罪自殺,這就純屬造謠了。不過這事到現在也沒查出個子醜卯寅來,領導也不管,反而越傳越像真的。”
邵吉星面色幾變,心裡打鼓又實在難以遏制分享欲,再三猶豫之後,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他死的時機太趕巧了,屎盆子往他頭上扣最安全,是真是假,誰說得準呢。”
“這裡面還有什麼隱情嗎?”沈政寧好奇,“他是替誰背了黑鍋?”
“這咱們可不敢亂說,沒憑沒據的事,當初自查本來也沒查出洩密漏洞。”邵吉星語焉不詳,“不過你想想,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我們再往死裡查,萬一人家就住你家裡呢,對吧?g都下場了我們還玩什麼。”
沈政寧吃了一驚:“你們後來沒再繼續查下去,是因為……?”
邵吉星意味深長地說:“要不我怎麼說葉桐生應該跟我一起辭職。我和老徐背了個小鍋,不也沒影響什麼嗎,好歹順順當當地跑路了,就老葉非不信邪。你別看現在他人沒了,別人拿他頂鍋,要是他還活著,就他那個眼裡不揉沙子的性格,能給天捅個窟窿出來。”
沈政寧:“所以葉桐生不是那個內鬼。”
“他要是沒有這點基本的職業道德還幹什麼網安,直接當駭客不是來錢更快。”邵吉星一氣幹掉了杯底冷透的咖啡,說出來的話不由自主帶著點冷峻的意味,“他是抓鬼的人,但鐘馗再橫,碰到閻王爺,那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誰也沒辦法。”
沈政寧第一次沒有妥帖流利地接上他的話題,陷入了一段漫長得稍顯突兀的沉默。
他在腦海裡飛快地串連前因後果、提煉已知資訊,盡量剋制自己不去做出任何道德評價。
邵吉星的暗示幾乎等同於明說,資訊保安部查到、或者說差一點就查到了真正的幕後黑手,但是公司高層有人把這件事悄無聲息地壓了下去——部裡兩名骨幹主動提出離職,背上了“辦事不力”的鍋,得以從整件事中絲滑抽身,並且作為回報,得到了比原來更好的職位。
剩下一個勢單力薄的葉桐生,不管他是否願意屈服,整個信安部都被一刀切,他沒有羽翼、人微言輕,無論如何掙紮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更別說還有現實層面的壓力,葉桐生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背後毫無家庭支援,一旦得罪公司丟了工作,“重新開始”對成年人而言不亞於梅開二度的生長期。
人生選擇看似很多,但絕大多數人做決策時,面前勉強可以走得下去的路,往往只有一條而已。
“倒賣公民資訊……是違法的。”
這是他躊躇了半天才擠出來的一句話,那語氣軟弱無力到連沈政寧自己都覺得可笑。可能是底氣太虛,邵吉星甚至沒有被他惹惱,只是幹笑一聲,以掩飾微妙的尷尬:“大家都要吃飯……況且這不是也沒出什麼事嘛。”
【對不起】
那條孤零零的、充滿不祥意味的朋友圈不期然浮現在沈政寧心中。
是在向誰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