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緻,流年暗中偷換,卻什麼都不一樣了。
她那時想過無?數次,要怎麼找回娘親的遺物,如今終於重新得見,小時候覺得仿若龐然?大物的兩個大箱子,原來才不到她的小臂長。
原來看上?去山長水遠的路,回頭遙望,不過是短短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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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暫居的驛館,戚時微便?叫開箱籠。
那兩只箱子放了很久,積了厚厚的塵灰,哪怕戚府的管家送來前已叫人?拿抹布抹過一遍,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石青擔心戚時微嗆著,問要不要靜置幾日,再放到日頭底下曬一曬再拿給她看。裴清榮略一搖頭,依了戚時微的意思,只叫她坐遠些,拿絹帕掩住口鼻。
年深日久,早已遺落了鑰匙,好在原本的小銅鎖也並不十分堅固,石青與梧桐埋頭研究了片刻,拿了一隻細細的銀搔頭,便?將兩只小箱籠都撬開了。
箱子一開,果然?塵土飛揚,好在戚時微有所準備,只偏過頭去略嗆咳了幾聲。
隨著積年的塵灰一道緩緩升騰的,是有些陳腐的香氣?,仔細去嗅,能聞見桂花的馥郁香味,時日太久,已經和樟腦薄荷的清苦氣?息融為了一體?。戚時微還記得這氣?味是娘親最喜歡的,每逢秋日裡,她都帶著戚時微去撿了花園中的金桂花曬幹,放進香囊裡,幹花的香氣?最持久,放久了,床帳裡、衣箱裡,慢慢都染上?濃淡不一的香氣?。
等煙塵散得差不多了,戚時微俯下身去,從?箱子裡撿出一隻香囊。那香囊底下綴著的流蘇已經朽成絲絲縷縷,看不出本來面?目,表面?的布料也絮了,好在上?繡的花紋還依稀可見。戚時微輕輕用食指撫了下繡紋,露出一個笑來。
裴清榮拿了個小杵子給她坐,在她身側蹲下來:“準備放在哪兒?”
“快到中元,我想給她設個牌位,就?放在牌位前頭吧。”戚時微道。
“好。”裴清榮沒說太多,答應下來。
裡頭的東西很簡單,林林總總,不過幾個花樣子、好幾沓發黃的字紙、兩根發禿的毛筆。另一個箱子裡則是些隨身衣物。
想也知道,就?算裡頭有散碎銀兩和值錢東西,也早叫人?分了。
娘親一去,戚時微便?被?換了院子,娘親原有的箱籠都被?人?收了去,她哭了幾日,被?罰了跪,後?來找個機會?偷偷跑回去看,原來的院落早就?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
如今拿回了這些東西,已經足夠,戚時微還記得娘親就?是拿著這兩根羊毫私下裡教她識字,在紙上?寫了千字文?,教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
娘親繡花笨拙,字倒寫得不錯,她那時候太小了,認字還不多,只知道娘親常在紙上?寫什麼東西,她看不太懂。那些字紙後?來大多被?娘親私下燒了,為數不多的儲存下來,收撿的人?也不細看,不分順序地?放進這小小一方箱籠裡。
戚時微伸出手,慢慢翻閱這些字紙,偶有兩張黏在一起的,被?她很有耐心地?分開,紙上?寫的東西很淩亂,有日記、有隨手記下的賬目、有衣裳尺寸、有零星而不成段的散碎詩句,還有些紙上?描著圖紙,線條很精細,戚時微看不懂那是什麼。
裴清榮耐心地?蹲在她身邊,看著戚時微一頁一頁翻過,沒有出言催促。
戚時微翻到半闕詞,大約是娘親早年寫的,風格靈動自然?,末尾題了款,還蓋了章。戚時微對著那落款怔然?片刻,裴清榮問:“怎麼了?”
“原來她叫黎素雲啊。”戚時微眼睛仍盯著落款,慢慢道。
娘親入了戚府後?,便?沒了自己的名字,主子們叫她黎氏,下人?們叫她黎姨娘,後?來的牌位上?也沒留下她的名字。戚時微那時候年紀太小,認識的字也不多,雖然?見姨娘寫過字,可漸漸得也就?忘了,她的名諱是哪幾個字。
“這名字真?好聽。”戚時微笑了一下。
裴清榮什麼都沒說,伸手抱住她。
戚時微在裴清榮肩上?留下一點濕潤,抬起頭來,笑說:“我沒事。”
“剛好快到中元節,可以好好祭一祭她,燒幾件寒衣。”她絮絮說著,裴清榮應了一聲。
“你的娘親也一起祭,”戚時微抬頭望著他,“只是……”
“怎麼?”裴清榮道。
戚時微字斟句酌:“你……後?來找過她沒有?”
像是頓了一下,裴清榮笑說:“興許就?是沒這個母子緣分,便?也罷了。”
——人?海茫茫,杳無?音訊,斷掉的風箏線,找不到的人?,又何苦執著?
他語氣?輕松,一帶而過,戚時微卻搖了搖頭。
“不會?的,”戚時微說,“她一定很掛念你。”
“我之前在裴府,也聽下人?們私下嚼過舌根,早年懷孕的姬妾很多,有些人?知道留子去母的規矩,便?故意不將孩子生下來,你不是裴府的第一個孩子,她知道這一回事。”
裴清榮頓了頓。
“我懷孕不過兩月,卻也覺得和腹中的孩子血脈相連,行走坐臥間都忍不住護著小腹,”戚時微說,“懷胎十月,一個孩子在她腹中漸漸長大,血脈是割不斷的。”
裴清榮跟著將目光落到她小腹,神色有些感懷,輕聲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