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榮的姨娘呢?
戚時微抬起眼,卻不敢往下問。
裴清榮望見她濡濕而驚惶的眼神,像是看見了只怯生生的兔子,不由道:“別怕。”
他有有些後悔,方才說得過於直接,嚇著了她。
裴清榮把人拉進懷裡,繼續道:“我出生就未見過生母,只是聽說她是個胡姬,長相很好看。”
裴清榮長得其實並不很像裴盛,這副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好相貌,多半就是隨了他未曾謀面的生母,再仔細看,他睫毛纖長卷翹,眸子也不是純正的黑色,而是略淺的琥珀色,這大概也是生母留下的一點痕跡。
戚時微此刻對著這張臉,卻生不出驚豔與羞澀之感,滿滿都是心疼。她幾歲上便沒了姨娘,沒孃的孩子一路長大要吃多少苦,心中自然知曉。可裴清榮出生就沒見過母親……
他偶爾對著鏡子時,會不會想知道自己的生母長什麼樣子,現在又在哪裡呢?
裴清榮已經住了嘴,見戚時微的眼色,無奈一笑。
出身之事,他一向不避諱,只是也不會在大庭廣眾公然地講。前世他越爬越高,有曾有政敵打探出這個公開的秘密,試圖給他難看——然後這些人都死了。在戚時微面前,自然是沒有什麼可避諱的,只是不曾想她會是這副反應,好似一雙眼睛裡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還沒說兩句,就這副樣子,這樣純善,要是被人騙了也不知道,說不定還要滿臉心疼地幫著數錢。
裴清榮內心自失一笑,也不願再惹她心疼,不說話了,戚時微卻握上他的手。
“嗯?”裴清榮喉結一動,微微發出一個問句。
“往後我陪著九郎,”戚時微用纖長溫暖的雙手攏上他的,想說我們永遠都不分開,又咽了下去,很鄭重地說,“我們是一家人。”
“好,”裴清榮目光微微一動,反握住她的手。
戚時微被看得臉熱,低下頭去,便錯過了裴清榮的眼神。那些翻湧的驚濤駭浪最終都沉進了眼瞳深處,只留下沉得讓人讀不懂的目光。
氛圍太沉重,裴清榮又哄了戚時微兩句,自然帶開話題。戚時微此刻心緒紛亂,無心做事,他便放人去歇息了,只叮囑她不要多想。
裴清榮一貫不喜室內留人伺候,戚時微一走,室內便空無一人,靜得落針可聞。
案上碗碟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只餘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銀耳羹,說是滋補養胃的,戚時微走前還叮囑他記得喝完。
裴清榮看著案上那一碗銀耳羹,目光沉沉,卻忽而又笑了一笑。
前世多少腥風血雨,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心肺肚腸早都冷透了,卻不想看著一碗銀耳羹,卻又覺得心下一片溫軟。
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將銀耳羹喝了,走進書房,命人將小林喚進來。
“九爺,”小林利落地行了個禮,“您今天叮囑的那事……”
“罷了。”裴清榮說。
小林有些驚訝,抬頭看他:“九爺的意思是——”
“就照你九奶奶的意思,”裴清榮看著書桌一角,緩緩道,“將她遠遠發賣了,只不許再賣回京城來。”
小林最大的好處就是沉默寡言,領命後並不多問,直接出去了。
裴清榮仍坐在原處,目光悠遠。
戚時微那樣善良溫厚,聽見留子去母這四個字就要打寒噤的人,勢必是見不得血腥的。既如此,就照她的意思辦,只當是給她積德了。
若是佛祖有眼,想必此生能因此多庇佑她些。
可若是佛祖當真有眼……裴清榮忽然諷刺一笑,那是戚時微從未見過的狠戾表情。
室內靜默無聲,他揀起一串菩提手串,在手中一圈一圈數著念珠,口中輕聲默誦著經文,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平靜下來。
天已經徹底黑了,書房的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裴清榮視線朝外輕輕一掃,觸到戚時微的身影,周身冰封般的冷意瞬間散了,笑道:“什麼事?進來說。”
戚時微在門口猶豫片刻,搖搖頭道:“只是天暗了,來問問九郎今天要不要溫書?我來研墨。”
開春了就要科考,輕忽不得,她見書房點了燈,卻沒有人在內伺候,少不得上前詢問。
“不過今日書院裡必定事多,”戚時微善解人意道,“九郎要是累了,就先歇息?”
“怎麼會呢,”裴清榮起身,溫文爾雅地笑道,“娘子說得是。”
“過來,”燭火搖晃下,他抽出一本書,笑著朝戚時微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