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太對勁,從聶雲間來絳山開始周圍就?是安靜的,絳山民輕易不現身,山下人畏懼哪裡?做得不對觸怒絳山君,山腳下總有一段距離少有人煙。
可剛剛聽來,那聲音就?是從山腳處不遠傳來。
聶雲間撥開樹梢垂下的藤蘿枝條,沿著被草半掩的石徑走下來時,那群人還大?剌剌地杵在那裡?。
這是一群勞役。
一般從民間徵收來的勞役不應該這麼?狼狽。奴隸和俘虜充作的雜役衣不遮體,滿身傷口,可原來是農民是工匠的勞役應該至少有整齊的衣服穿,有疲憊但不至於黯淡的眼睛。
但現在出現在聶雲間眼前?的這些人,甚至不如他?在草原上看到?的寒魁俘虜。
這些人的身上滿是泥漿,手上腳上的還新鮮,腿上胳膊上的已經幹結了,像是鱗片一樣翹起來。偶爾有那麼?一兩處面板上的幹泥巴片掉落,就?露出底下烏紫浮腫,漲得明錚錚的面板。
叫喊聲不是他?們發出來的,這群衣服上沾著泥水汙血的人只是緊緊圍靠在一起,攥住手中的鎬頭和棍棒,發出不像人的嗚嗚聲。
叫喊聲是他?們面前?的那群官兵發出來的。
站在最前?面的是手握槍與矛計程車兵,這些尖銳的東西明晃晃地指著它們,槍尖反射出來的光照亮了勞役們已經變得猩紅的眼睛。
士兵後?面是監工,那些拎著一頭染成紅色的棒子走來走去的人,這些人聳著肩膀卻伸著腦袋,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被逼到?死地的這群普通人。
他?們手裡?的武器不值一提,站在那裡?簡直是活的靶子,可他?們的人太多了,每個人臉上都有癲狂的神色。這群監工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發了瘋——不過就?是工期提前?了一陣子,每天叫他?們休息的時候少了一點,有幾個人扛不住了倒在河道的淤泥裡?沒爬起來罷了。
朝廷裡?傳來說法,說是太史局裡?算出今年雨季要提前?,叫底下的人督促著工期,不要等?聖人班師回朝之後?怪罪下來。那群看星星的人沒說什麼?時候雨季來,也沒說聖人什麼?時候班師,只能?交給工部估計了一個時間。
工部估計完時間,傳到?州府就?得比這個時間提前?,傳到?河道上就?得再提前?。於是監工把人一遍遍地打落在溝渠裡?,強迫他?們繼續幹活。
另外來傳信的人,為了表示自己很重?視陛下的工作而時不時來巡查的官員也需要招待打點,他?們每來一次修渠的錢就?少一些,沒有辦法,那分給這群勞役的柴火、遮雨布棚也得少一些。
——糧食?糧食你?們得自己帶!給國家做事居然還討起飯吃了!
當勞役第一次暴動,並留下十來具屍首之後?,他?們突然瘋了。
他?們不哭也不咆哮咒罵,所有人都像是瘋狗一樣發出急促的嗚嗚聲,他?們打碎了幾個監工的腦袋,推開柵欄,逃到?了絳山邊陲,在這裡?和官兵對峙。監工後?面有個穿著六品官衣的人,他?縮得最往後?,嗓門也最大?。
“爾等?聽著,如今這局面爾等?已經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跑又能?跑到?哪裡?去!現下交出你?們生事的頭目,餘下的不過吃十來棒子繼續挖渠,要是你?們繼續頑抗,哼哼……”
一片寂靜,那些嗚嗚低喘著的人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咆哮。
“你?們這群狗官要讓我們死!月末就?要通渠,你?們是要我們拿骨頭填!”
那個六品的督造官不自然地嚥了一下,他?其實也不知道月末就?把渠修好這事可不可行,反正上面就?是這麼?佈置下來的,他?再縮個兩天提前?完成任務作政績應該也沒什麼?。這群不值錢的到?底為什麼?發瘋?也沒見他?們死那麼?多人啊?
這些想法翻騰來翻騰去,翻騰成一股理?直氣壯的氣。他?一梗脖子怒吼出聲:“這是聖人的旨意!爾等?好大?的膽子敢質疑聖人,聖人她——”
“你?也好大?的膽子,敢假傳聖旨。”
聲音驟然熄滅了,所有人都向著這個突兀響起來的嗓音方向望過去。他?們看到?一個身著層疊白地禮服,飄然如鶴化?人形的仙人從山林中走出來,滿頭的花朵零零碎碎地墜在地上,貼在那張琢玉一樣的面孔上。
“那是誰?”有人小聲嘟囔,“絳山民?那群山中人哪有這樣的氣度?不是山神吧?”
“絳山君是女子!……這是個男子……這樣美貌,怕不是絳山君的……”
聶雲間從這細碎的議論?聲中傳過去,一直走到?這群筋疲力盡的渠役裡?。
“爾是何人!”那個督造被這突然冒出來的神異面孔嚇了一跳,勉強穩住身形,又驚又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若是這是絳山上的什麼?人,那轟回去便罷!左不過是個祭司之類的角色,山下不幹涉山上的事情,他?們豈有道理?幹涉山下的事情?
然後?,他?看到?眼前?的這個人面色一冷,從這身禮服的腰間解下了一枚絲綢小袋,光芒閃爍的魚符和私印被從袋子裡?取出,舉起來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我是當朝左相,聶雲間。”
“現在把你?剛剛誹謗聖人的話,再說一次。”